酈璟摩挲著彈弓心中喜愛,但又猶豫,“母親不會高興的。”
“彆告訴你阿娘不就得了!”敬宣挺起小小的胸膛,得意道,“男子漢大丈夫,本就不該事事聽命於婦人,該自己做主的就自己做主!”
酈璟提醒他:“太後也是婦人,人人都得聽她的話。”
敬宣立刻泄氣了,半晌才道:“……祖母不一樣,她襄助祖父執掌朝政幾十年呢。”
主理朝政幾十年的婦人,就不算是婦人了嗎?
酈璟沒有繼續爭辯,掀起一角窗簾,聽著輪轂轉動的聲音,馬車慢慢駛入了皇宮,眼前的景致逐漸熟悉起來。
酈璟之父酈忱是文德皇帝最幼子,亦是遺腹子,排行十五,與排行第四的先帝酈悟雖份屬兄弟,卻差了二十多歲。出生方滿三月,先帝便冊封幼弟為楚王,以示孝悌。
楚王的出身不算好,生母是一名胡漢混血的舞姬,偶然得了年邁的文德皇帝青睞,不但脫了奴籍還有了身孕,可惜沒享幾年楚王太妃的福,便一病不起。
不過母族卑弱也有卑弱的好處,先帝登基後的前十幾年朝政風雲激蕩。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臣汰舊換新的過程中,總有無數人頭落地,許多權貴折腰,然而這種種卻波及不到在深宮中默默長大的幼年楚王。年月長了,先帝與當今太後似乎是真對這個毫無威脅的楚王生出些許長兄嫂如父母的情分來。
酈璟常聽見父親在王府中長籲短歎,滿懷感激的絮叨若是沒有兄嫂的關愛憫恤,他如何有今日雲雲。每到這時,酈璟也總能聽到母親裴王妃發出輕輕嗤笑。
楚王自幼好武,少年起便隨軍去了邊關曆練,一來二去耽誤了婚事。
先帝眼見自己的幾位皇子都紛紛成家生養,為了彌補幼弟,在病榻之上親自向河東裴氏下聘,迎娶了才名滿皇都的裴家宗房長女為王妃。
楚王夫婦婚後數年方才有子,便是酈璟。因其既孤且弱,起乳名‘靈壽兒’。
兩年前先帝駕崩,皇後升格為太後,第三子酈瑁登基,第四子也是幼子酈瑜受封齊王,離宮分府,與楚王一家做了鄰舍。酈敬宣便是齊王的第三子,他與酈璟年歲相仿,雖說性情迥異,卻意外的相處融洽,日常更似兄弟而非堂叔侄。
宮學設在鳳翔宮西側的一座名為‘稼桑’的偏殿中。
酈璟下車,幫敬宣拍打乾淨身上的點心碎渣,兩人便一齊步行入殿,看見早他們一步抵達的敬道敬元已經安坐席案,整理筆墨了。
敬宣左右一望,切了一聲:“又是我們最早來。”
宮學規製並不嚴苛,通常是巳時開始,未時初刻結束。放課時日頭正高,皇孫兒郎儘可自去射箭騎馬蹴鞠遊玩。若是有事或抱恙,告假遲到也是不少見的。
不過齊王謹慎,裴王妃嚴厲,於是每回來綏問宮學,都是酈璟與敬宣三兄弟最早到。
敬元與敬道的侍童已在最前排的兩張書案上放好了書本筆墨,他倆衝這兒遙遙招手,敬宣堅定不肯上前,拉著酈璟坐到後排。
“又坐後排嗎?”酈璟有些不安。
酈敬宣壓低聲音,“不坐後排我們怎麼偷吃點心,怎麼偷偷說話,怎麼偷偷打瞌睡!”
酈璟很想說他從不在課上偷吃點心打瞌睡,說話的也隻有敬宣,他隻負責聽。
他考慮著是否要向敬宣申訴一下,其實他挺喜歡聽唐學士講課的,深入淺出,旁征博引,比自己獨個兒看書有趣多了。可惜唐學士年紀大了,中氣不足,講課聲音總是時輕時重,坐前排才能聽的清楚。
酈璟腹中醞釀了半天正要開口,忽聞殿門外一陣喧嘩吵鬨及革履足步聲。
敬宣朝天翻了個白眼:“他們來了。”
當頭進殿的便是當今皇帝的兩位皇子——敬善,敬美。
他們三人被一大群宦官宮女簇擁著入殿,舉止大搖大擺,說話高聲闊語,原本安靜的宮學頓時充斥吵雜的人聲。
酈璟伸脖子看了會兒,側頭低聲問:“敬孝呢,又病了?”
敬宣咬耳朵:“肯定是敬美又欺負他了!前幾日阿娘她們進宮給祖母問安時,敬美還拿點心丟珠珠呢。呸,孬貨,隻敢欺負比他小的,珠珠才多大!”
酈璟吃驚:“敬善就沒有勸阻?”
敬宣咬牙:“他忙著攔住長茂和長盛呢,她倆也不是好東西,儘在一旁鼓噪起哄拍手叫好。”
酈璟默然,“……他們三個都是杜皇後所出,驕縱不是一日兩日了,能躲就躲開些吧。”
敬美瞪眼:“你怎麼不問珠珠好不好,沒良心的,虧珠珠還惦記你!”珠珠是他的一母同胞的幼妹,甚是疼愛。
酈璟笑:“若是珠珠不好,今早劉妃娘娘就不會那麼精神了。”
“……”敬宣無奈,“你猜的不錯,敬美沒扔中珠珠,卻把她嚇哭了,阿娘打算去道觀給珠珠求個平安符。”
酈璟若有所思的望向最前排正中間的酈敬美,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一邊是對他敬而遠之的敬道敬元兄弟,另一邊是反複勸導叮囑的大皇子敬善。
皇後殿的宮婢們將敬善敬美兩位皇子的筆墨紙硯安頓妥當才陸續離去。
此時又見兩位衣著素淨黯淡的少年入內,敬仁與敬順,他二人是廢太子酈瑛之子。
同樣是生活在深宮的皇孫,他們出現的時辰恰到好處。
比敬善敬美遲些,又比其餘宗室皇孫早些。
作為先帝與太後的次子,廢太子酈瑛素以豪勇闊爽聞名,成年後卻與太後政見不合,最後母子猜忌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三年前,有司衙署在太子府搜出甲胄與兵械,太後便以謀逆罪廢黜酈瑛為庶人,太子府諸臣或貶斥或賜死,還牽連了幾位親王。
聽乳母說,那幾日市亭曹口接連不斷的處決謀逆從犯,高門顯族,宗室親貴,朱紅血水彙成串串細流漫肆街口。
原本太後還想賜死廢太子,因先帝舍不得,才改為流放。
將酈瑛與其妻妾流放巴州的同時,太後又留下了敬仁敬順這兩個年幼的孩童,由宮在深宮偏殿中撫養。每到這種場合,他們兄弟總是沉默安靜到宛如不存在。
酈璟有時也會疑惑,普天下的人家都這樣麼,動輒打殺流放,血流成河。
還是,隻有他們皇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