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1 / 2)

次日,稼桑學宮。

敬宣對著酈璟左看右看:“你怎麼無精打采的,眼睛還烏青烏青。”

“無妨。”酈璟平靜道,“興許是累了,昨夜反倒睡不著了。”

敬宣心虛:“啊?哦,那我下回不拉你玩耍那麼久了。不過你還是太弱了,得多吃肉,多去演武場!”

“昨夜回去你阿娘責罵你了嗎?”酈璟岔開話題。

敬宣得意洋洋:“自然沒有!我是誰呀,把我阿娘哄的淚眼汪汪,還誇我孝順貼心呢。”

酈璟笑道:“也就是劉妃娘娘吃你這一套。”

敬宣湊過來:“你呢你呢,你把耳璫送給你阿娘了嗎?”

“我沒送。”酈璟神態如常,“母親並無責罵我的意思,又何必送什麼耳璫,多生事端。”

“哦,這樣啊。”敬宣有些失望。

簷下銅鐘當當敲響,唐學士優哉遊哉的進來了。

今日唐學士的聲音仿佛特彆催眠,彆說敬宣昏昏欲睡,便是酈璟也聽不大進去,眼皮直發沉。他學著敬宣將書本豎起來遮臉,加之座位又在最末,是以當瞿鬆風洪亮的聲音宣‘太後至’時,他幾乎是學宮小郎君中最晚反應過來的。

執掌天下權柄三十餘年的褚太後,今年六十有五,然而麵龐光潔,眼神明亮有力,一頭如雲烏絲幾乎看不出幾根白發,望之不過四十幾許壯年婦人。

酈璟依稀記得先帝還在世時的褚皇後,是那樣的精致嫵媚。

當時的她,不論朝政再繁忙也要仔細裝扮。撲粉,描眉,茜腮,朱唇,點妝鈿,二十四件大小釵環,黃金分心珍珠步搖,耳璫釧鈿,一絲不苟,宛如一尊無可指摘的精美玉像。

與如今的簡單利落,恰成鮮明對比。

眾人行禮畢起身,躬身站立。

褚太後神情和悅,似乎與尋常豪門中頤養天年的貴婦無甚區彆,但當她威嚴的目光掃來,平日裡張揚高傲的一眾少年各個仿佛矮了一截,宛如被無形的手掌壓低了頭顱,竟沒幾個人敢抬頭。

當然,敢直視褚太後之人還是有的,譬如歡脫的敬宣。

褚太後還沒發話,他就睜著閃亮亮的大眼睛主動望了過去。

褚太後含笑:“六郎又打瞌睡了?額頭都睡紅了。”

作為親兄弟的敬道與敬元與有恥焉,羞愧的頭都抬不起來。然而敬宣隻是略略臉紅:“啟稟祖母,那個…我,我不愛讀書…”

褚太後神情柔和:“那你喜愛什麼呀。”

酈璟低著頭,目光一側即收回。

他知道敬宣其實天資聰穎精力旺盛。敬道與敬元需要背半天的書,他一炷香功夫就能背通透了,至於弓馬拳腳,在兄弟間更是以一敵幾不在話下。唯獨沒有耐性,齊王怕他傲慢,平素總是鞭策訓斥的多。

酈璟本以為敬宣會說喜愛騎射習武,誰知敬宣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孫兒喜歡在熱鬨的坊市中遊逛……”

話還沒說完,四周已然響起眾皇孫們的嗤嗤笑聲。

褚太後卻愈發和藹,“所以昨日拉著阿璟在街上耍到快天黑?除了上街,還喜歡什麼。”

敬宣聲音小了些,“孫兒還喜歡樂舞。孫兒如今會吹笛子了,正在學琵琶。”

褚太後似乎笑意更濃了,“淘氣,光念著玩耍了!”

周遭的嗤笑聲音更大了,敬道羞的恨不能鑽到案幾下去,敬元瞪大眼珠,似乎想要來捏敬宣的脖子。

褚太後不為所動,繼續微笑:“高|祖皇帝極擅琵琶,文德皇帝更是每逢宴席,都要趁著酒興,拉諸王與臣子舞上幾段,六郎這是家學淵源了。何況,小郎君愛玩鬨是天性,若你阿耶阿娘責罰,祖母給你做主。”

眾皇孫的取笑聲倏然而止,敬宣一臉得意。

褚太後目光側移,落到蒼白瘦弱的酈璟身上,微微皺眉:“靈壽兒已經七歲了罷,怎麼瞧著比敬美還小,還無精打采的?”

酈璟一時不知該什麼回答。

敬宣搶話道:“稟告祖母,小叔父是昨夜沒睡好,他睡好了還是很精神的!”

這是大實話,可惜沒什麼說服力,包括敬道敬元在內的諸皇孫都認為敬宣是在替酈璟美言。酈璟孤弱之名宗室皆知,看他細瘦伶仃的站在那裡,無依無仗無手足,仿佛一陣風吹來都要晃兩下。

褚太後語帶憐惜:“楚王隻有你這一子,你好好保養健壯,比什麼都孝順了。”

酈璟出世後不久,楚王就在剿撫西南諸部時中了瘴氣,大病一場,回來禦醫就說他傷了腎水,以後恐難再有子嗣,此事知情之人不少。

酈璟喏喏稱是。

褚太後挪開視線,去看其他皇孫。

敬宣湊到酈璟身邊咬耳朵:“為什麼大家都不信,掰腕子我從沒贏過你。”小皇叔瘦歸瘦,力氣卻不小,身手也敏捷。

酈璟微微嚅唇:“閉嘴。”

褚太後在書案間緩緩走動,神情雖然一樣和藹,但卻不再問話,學宮內愈發寂靜。

唯有走到敬仁敬順兄弟跟前時,她足尖微一停頓,隨即又走了開去,便是經過敬美與褚家三子也不曾流連片刻。

最後,褚太後語詢問唐學士皇孫學業之事。

學宮內的其餘學士早就聽聞天後愛惜人才的美名,頗有躍躍欲試之色,膽大的直接搶過唐學士的話頭自薦一番,其中不乏露醜賣乖之態。

座下諸皇孫見了,不免麵露鄙夷之色,褚太後卻恍若不察,依舊態度和藹,嘴角那抹微笑仿佛不會因為任何變故而消失。

酈璟一時恍惚。

四年多前,先帝去世前最後一場牡丹盛宴上,褚皇後容色之盛,令人側目。

當時酈璟還被乳母抱在懷中,聽見一旁的張王妃與劉側妃輕聲議論褚太後莫不是有什麼駐顏秘法,這話被睢陽大長公主聽到了,她當場冷笑:“吸飽了人血的妖物自是不會老的。”

——沒多久,睢陽大長公主及駙馬坐大逆罪,被賜自儘,成年兒女皆被縊死,闔族流放,喧囂顯赫的京兆名門毀於一旦。一時間,皇親宗室皆噤若寒蟬。

年幼的酈璟被懷抱在一雙結實有力的臂膀中,胖乎乎的臉蛋歪歪靠著父親的胸膛寬闊厚實,爐火融融之際,耳邊傳來父親的輕聲絮叨。

“……睢陽姑母也是的,何必逞口舌之快,皇後掌權幾十年了,如今早非昔日光景。平白葬送好好一大家子。”

“這回我倒讚成王爺。”裴王妃的聲音清冷而緩慢,“說人壞話能把人說死麼,睢陽大長公主往日裡瞧著威風赫赫,卻不過是內中空虛,一擊擊倒。身為宗室女眷之首,十幾年來隻知逞口舌之快,怎就不知做些實在的籌謀……”

“映娘,休得妄言!”

酈璟記事甚早,兩歲多時半睡半醒聽聞的隻言片語,依舊牢牢藏於心底深處。

如今想來,母親嘴裡雖說著‘讚成王爺’,恐怕實意是與父親背道而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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