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2 / 2)

王昧又站了片刻,哼了一聲,從另一個方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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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璟聽的渾身冰涼,背心儘是冷汗。他不敢立有動作,在樹杈上活動了許久手腳,才敢慢慢的爬下樹去。

他四下一顧,隨後照原路返回學宮,脫靴懷抱進入。

偏殿依舊是空蕩無人,四麵敞窗通透。

他將玉墜放回原處,扯出中衣內袖擦乾淨窗台與桌椅上的腳印。

臨去前回頭一看,他微微蹙眉。

窗台邊的茶碗下壓了幾張黃麻紙,被窗外微風不斷吹動,張合如黃色蝶翼。

酈璟一抬手,茶碗打翻,冷茶撒過窗台,淌了一桌,濡濕了紙張,最後滴落地麵。

*

“為何要脫靴?”

“爬過山坡與大樹,靴底沾了許多泥土青苔,會在偏殿留下痕跡。”

“又為何打翻茶碗?”

“擦去桌麵與窗台的足印後,那兩處就顯得過分乾淨了,與其他桌椅略有不同。索性打翻茶水,混淆異狀。”

裴王妃坐在妝台前一件一件的卸下釵環。

燭火如炬,半丈高的菱花銅鏡中,雲鬢珠釵的華服麗人被映照的肌膚如玉,頰堆似火紅霞,身上散著芬芳的花枝酒氣味。

裴王妃對著菱花鏡緩緩搖頭,“你初次進偏殿時候就穿著靴子,地上也應有足跡。”

酈璟答道:“學宮的規矩,正殿讀書之處是每日下學時灑掃。偏殿夫子們歇息之處是每日清晨灑掃。每逢午間飲食休憩時,敬廷與越王世子幾個常愛去偏殿請教夫子,偏殿有我們的足印並不奇怪。”

他有些心急,“母親,王相他們……”

“那你怎知唐學士不回偏殿的?若他也回去,你們豈非撞個正著。”裴王妃卸下鬢邊壓發的明珠華勝,隨手丟進一旁的雙鳳望仙漆木妝匣中。

酈璟隻好回答:“兒子在樹上望了許久——唐學士朝向東麵走的,應是直通順義門離宮;王相往西麵離去,估計是回弘文殿繼續理政。他二人走的一東一西,而學宮在北麵,哪怕唐學士半途折返,依兒子的腳程,也能趕在他前頭。”

裴王妃今日的宴飲直至快要宵禁才結束,酈璟硬是等到半夜,急著要告知今日所聞所見,誰知裴王妃似乎對他的善後舉措更感興趣,聽完兒子對王唐二人對話的簡述後,就東一句西一搭的問起了細枝末節。

酈璟一一回答,裴王妃轉過身來,若有所思的看了兒子幾眼。

酈璟心中著急,終於問出來:“母親,王相他們真的要廢帝再立嗎?”

裴王妃神色如常,轉身繼續對鏡卸妝,“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過一陣子不就知道了。”

“母親!”酈璟驚愕,“這等廢立大事,這是,這是……”他本想說‘謀朝篡位’,想了想敬宣的阿耶也是先帝與太後的親子,似乎並不合適。

裴王妃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在潔白的細麻布帛上倒出清香撲鼻的花露,緩緩擦拭自己的麵頰。她淡淡道:“你往日讀了那麼多書,自三皇五帝以來,這等事哪朝哪代少過。有何稀奇,少見多怪。”

酈璟急了,“這怎麼一樣呢!這這……如此大事,應當,應當……”應當怎樣,他小小年紀也說不出來。

裴王妃停下動作,微微側麵,赤金分心在鬢邊幽幽閃動,銅鏡一側映出一張與自己十分形似的稚嫩小臉。她對鏡中的小臉問道:“你打算將這事告訴陛下麼?告訴他,他的母親與他的宰相正在密謀廢了他。”

酈璟張口結舌。自他出生,褚太後就是擎天柱石一般赫赫神威的人物,所見所聞皆是幾十年來太後碾壓無數敵手的狠辣故事。反抗她?他連做夢都沒夢到過。

裴王妃又問,“那麼你打算將這事告訴齊王麼。告訴他,他的母親打算廢了他的兄長立他為帝。問他歡不歡喜?”

酈璟依舊無法回答。他隱隱覺得敬宣的阿耶齊王不但不會歡喜當皇帝,還會從此日日憂懼。但是同樣的,他也反抗不了褚太後。

裴王妃看鏡中兒子的小臉上儘是茫然,神情柔軟下來,“你遇事不慌張,這很好,但要記住,許多時候,一動不如一靜,先招不如後手。遇事莫著急如何行事,而是先理清楚頭緒。今日你聽了唐學士與王相的密談,可有什麼領悟?”

酈璟脫口而出:“王相與唐學士原來是師兄弟,但當年他曾對不住唐學士。”

裴王妃沒想到兒子首先想到的是這個,莞爾一笑,“不錯,還有呢。”

酈璟微微歪頭:“但奇怪的是,唐學士似乎沒有追究王相的意思,反而就此不問朝政,甘心當個閒散官。這是為何?”

裴王妃垂眸:“對啊,你以為這是何故呢。”

酈璟凝思片刻,“唐學士提到了當年離奇而死的蕭晉,似是心灰意冷了。所以王相再三勸說,唐學士依舊不肯入夥。不,不止是心灰意冷。照唐學士的說法,王相他們行廢立之事,不論成敗都非常凶險,所以他不願意蹚這渾水。”

裴王妃嘴角微微彎曲:“你覺得王相他們行事可有道理?”

酈璟這次沒有急著開口,望著銅鏡中母親清冷美豔的麵龐,仿佛朦朦朧朧隔著雲端的花叢一般。他若有所悟,輕聲道:“真正欲行廢立之事明明是太後,王相他們隻是襄助。唐學士今日再三冷笑譏誚,他譏諷的其實不是王相,而是,而是……太後。”

裴王妃全身一靜,隨後伏在妝台上嗬嗬輕笑起來,笑夠了才砰的一聲合上金絲漆木飾匣,轉身過來,神采昂揚,渾不似平日裡的冷漠與漫不經心。

她看著兒子,一字一句道:“什麼‘廢昏立明’,儘是陰私謀權之言!當今天子自幼就少有主見,他對杜皇後言聽計從是昏聵庸懦,若他對太後言聽計從呢,怕不是褚家黨羽要齊聲稱頌英明天子了!”

酈璟兩手冰涼,不自覺的攥緊衣袍。

“不但‘廢昏’可笑,‘立賢’更是可笑!”裴王妃雙目炯然,雙目淬火,“先帝與太後諸子中,最最賢德的正是被監禁在巴州的廢太子瑛。王昧那夥人真有自己說的那麼正義凜然,當初太後流放太子瑛時怎麼跟鋸嘴葫蘆沒一個敢開口。再往前論,皇位壓根就輪不上先帝!酷肖文德皇帝的故吳王懌文功武德,上陣能披堅執銳,親履兵鋒,入朝能任賢使能,折節下交……”

“娘娘!”傅母於氏忽從幽暗中燈架後出現,扶住略顯激動的裴王妃,柔聲道,“娘娘,世子還小,有些事等他大了再說罷。”

裴王妃明豔如美玉的麵龐上閃過一抹深切的痛楚。

她木木的坐下,再次看向兒子時已恢複了素日冷靜,“你明日照舊去讀書,免得露了痕跡。後日開始就再告病假罷。”

酈璟垂下頭。

已故的吳王酈懌是先帝的三兄,與褚太後同齡,比先帝大五歲,比楚王酈忱大了二十多。

酈璟從沒見過這位傳說中擲果盈車風華無雙的皇伯父,隻知道他在自己出生前許多年就因為謀反事敗後自儘了。以及,父親不喜歡聽到彆人議論他,最好名字都彆提。

他問道:“……告假到何時。”

“到隔壁齊王府搬家那日。”

搬家去哪兒,自然是皇宮裡。

酈璟:“之後呢。”

“唐夫子是個明白人,隻要他在,你就接著去學宮讀書,多聽多看。什麼時候他致仕歸鄉了,你就告長假,再不用去了。夜深了,你該回去了。”裴王妃玉手輕掩,打了個哈欠。

酈璟看了母親一眼,低著頭,一步拖著一步離去。

“此事誰也不能透露,包括六郎。”裴王妃幽幽的聲音透過層層紗帳傳來。

酈璟心頭一緊,回頭小聲道:“唐學士說了,事成之後,隻要王相順著太後的意思就行了,六郎的耶娘也會好好的。”

裴王妃輕笑一聲,“順不了的。你忘了唐夫子最後一句勸告麼。”

——莫要小看了婦人。

酈璟緩緩走出母親的居所,庭院中十步以外孫氏等人早已提燈等候了許久。他任由乳母給自己披上鬥篷,離開庭院前回頭望了一眼。

靜默如幽魂般的武婢牢牢守在黑黢黢的大屋四周十步之處,甚至屋頂上有弩手守衛。隨著傅母於氏走出來拍掌三下,武婢與弩手才輕悄退去,兩行捧著熱水巾帕等物的婢女魚貫進入內屋,服侍裴王妃洗漱就寢。

這就是裴王妃治下的楚王府,詩詞宴飲與花木繁茂之下遮掩著周嚴肅殺,分毫不露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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