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1 / 2)

酈璟不動聲息的微微向下張望,從枝葉縫隙間看見樹下站了兩人,一個的確是唐學士,另一個是一位麵貌清雋的長須老人。

“……我早已不問朝政,此事休要再提。”唐學士走在前頭,甩袖急行。

長須老人健步跟上,伸手搭上唐學士的肩頭:“師兄三思,這是你重返朝堂的絕好機會。隻要此事一成,你便是勸進首功。”

唐學士停下腳步,回頭道:“不必再勸,當年蕭晉死後,我就絕了再問朝政的念頭。”

聽到‘蕭晉’兩字,長須老人似是一滯。

酈璟也豎起了耳朵,昨日剛聽過這位蕭禦史離奇身亡的故事。

唐學士左右一望,見四下曠野無人,冷笑起來:“哼,‘勸進首功’?說的好聽。當年蕭晉還有幾十年伴駕之情呢,結果如何?做了帝後相爭的筏子,死的不明不白。他的才學如何,操守如何,難道不在你我之上?”

“蕭晉他……”長須老人斟酌語句,“太耿直了。”

唐學士笑了,皺出一個微妙的表情:“王昧,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說蕭晉空有才學與操守,卻不通權術。”

酈璟大吃一驚,沒想到這長須老人竟是當今朝臣之首,左仆射中書令王昧。

唐學士譏諷:“你宦海沉浮幾十年,如今穩居第一宰執,那倒是通權術的很。”

“師兄不必譏嘲於我。”王昧聲音沉穩,分毫不動,“聖上但反有些許可造,我等也不會興起不敬之念。師兄猜他今日早朝說了什麼,他竟說出‘欲將天下與杜氏又有何不可’這等悖逆之言!”

酈璟心道:隻要不是傻子,哪個當家人都不會無緣無故說要把家業給彆人這種傻話,這明顯是話趕話出來的。

果然唐學士冷哼一聲:“陛下怎會無緣無故說這話,定是他要升杜家人的官,你定是不肯,兩廂爭執起來。陛下辯你不過,這才說出這等氣話吧。”

王昧笑道:“師兄料事如神。”

他歎息:“不是我有意為難陛下,杜家人都是什麼貨色,師兄難道不知?既愚且貪,無才學無功績,仗著外戚身份便目空一切,實不足與謀。”

唐學士一臉稀奇:“姓杜的是外戚,褚承謹褚立謹就不是了?太後的侄兒比皇後的父兄有何高明之處?”

王昧難得一窘,“褚家在荒僻之地流徙了幾十年,泥瓦朽木也該通透了,召回都城這幾年,我看他們言行舉止還算恭敬老實。有太後的提點,料想他們知道輕重,鬨不出大事。”

唐學士笑的一嘴胡須亂飄:“如此說來,你是全然大公無私了?你執掌中樞多年,太後重用,百官臣服,正是風雨得意。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不喜老臣,想拔擢自己人……”

“難道你讚成陛下提拔杜家人,重用杜應真?”王昧打斷唐老頭的譏諷。

他多年權柄在握,平日不怒自威,能忍這麼久已是不易,“任用外戚尚在其次——外戚哪朝哪代都沒少過,固然有梁冀何進之流,亦有衛霍神武。我擔憂的是陛下偏信庸弱,不似人君之相,將來不免失道怙亂,棄德敗家……”

“你們想換齊王為帝。”唐學士平靜說道。

王昧沉默。

酈璟腦袋嗡的一聲,愕然大驚,險些一頭栽下來。

他雖年幼,但畢竟生於皇室近支,自小耳濡目染,很清楚‘廢立’的意思。幸虧他全身被枝葉包裹的嚴實,枝葉搖晃也隻當是風吹所致。

唐學士:“難道換了齊王稱帝,太後與你就滿意了?”

“自然滿意!”王昧傲然,“齊王淡泊,從不過問朝政,妻妾皆出身尋常。即便齊王稱了帝,太後依舊執掌國事,一切照舊,焉能不好?”

“那之後呢,一直這麼下去?”唐學士問道。

王昧哈哈一笑:“師兄啊,你想想太後春秋幾何了,齊王卻還不到而立。人生七十古來稀,太後六十多的人了,還能掌權幾年。待太後年邁,屆時齊王也沉穩了,恰好接過朝政,萬事平順過渡,豈不妙哉。”

這番話說的連樹上的酈璟都忍不住暗暗點頭。

太後強勢,容不得兒子自己拿主意,更容不得同樣強勢的兒媳,所以這幾年朝堂上下鬨了個雞犬不寧,動輒罷黜流放。但是若換成了敬宣的阿耶,仿佛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但是敬美他們該怎麼辦,自古被廢的皇帝都是什麼結局。

誰知唐學士卻道:“哦,真能這麼順利?”

王昧沉著臉:“師兄信不過我麼。師兄清譽卓著,桃李繁盛,屆時隻需以士林長者的身份上奏請廢陛下,並勸進齊王,大事即可。”

唐學士嗬嗬一笑,“信得過,當然信得過。劉語,簡士圖,周直端,錢雲歸等人你都已串連好了罷,你的心腹將領也已暗中調回都城了吧。”

王昧一頓:“……師兄是答應了?”

唐學士擺手:“我知道你想讓我出頭,免得將來史筆無情,說你們幾個明明居中執權,親授先帝顧托,卻未儘匡扶之義,倒使神器假人,為虎作倀。”

王昧皺眉:“這什麼話,齊王難道不是先帝親子。”

唐學士搖搖頭,“我不會蹚這渾水的,再過幾月我就告老歸鄉啦。你如今身在局中,堪不破迷障,看在同門一場的份上,我奉勸你三事。”

王昧冷笑:“師兄既然不願相助,那也不必奉勸什麼了。是好是歹,我自一身承擔,也不會畏懼什麼人言……”

長須清雅的老者長袖一甩,昂然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酈璟暗道這王昧好氣概,難怪掌權這麼多年。

“喂喂,將你老家的幾十畝田地贈與我罷,還有河南的兩處莊園。”唐學士忽道。

王昧止步,沒有回頭。

唐學士道:“你醉心權術,卻並不貪財牟利,財帛積蓄不多。你把田地與莊園給我,對外就說當年你對不住我,如今償我養老之用。”

酈璟聽的稀裡糊塗,唐學士怎麼好好的討要起財物來了。

王昧仰麵而笑:“你已篤定了我會不得好死,要替我養育兒孫麼。我若事敗,必是闔族受誅,也留不下什麼兒孫,不勞師兄辛苦!”

唐學士搖搖頭,歎道:“不,我擔憂的,恰恰是你們事成之後。”他抬頭,“師弟,你以為太後是何等樣人?”

“你什麼意思。”王昧終於轉過身來,“太後雖是女流,但聖明燭照,天下晏然,古來有為明君也不過如此。”

唐學士臉上又露出了那種酈璟偶爾窺見過的微妙笑意,“自古以來,權臣最喜歡的君主,從來不是什麼有為明君,而是諸事無心淡泊垂拱之主吧。”

“你敢妄言!”王昧上前一步。

酈璟在樹上看不見他的神情,但依舊能感受到這位手握權柄的托孤老臣這一瞬間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勢魄力。

唐學士依舊悠悠然然的,“你,哦不對,是你們幾個——上有群臣擁躉,士林一呼百應,下有武將護衛,刀槍兵馬在手,隻消天家一句授意,立即可行廢立大事。師弟啊,這些我想得到,彆人也能想到,太後更能想到。恐怕事成之日,便是你們遭忌憚之時。我奉勸你的第一句,便是‘自古廢立乃至凶至險之事,敗了固然凶險,成了也是凶險’。師弟你千萬三思!”

說到最後一句,永遠老神在在的唐學士也神色鄭重起來。

王昧臉上陰晦不定,半晌才道:“我等廢昏立明,昭彰天理人心,無愧於心,何懼凶險。”

唐學士搖搖頭,“我要勸你的第二事——事成之後,切莫自恃功高,固執己見,違拗太後之意。尋常政見爭執幾句也還罷了,一旦事關宗廟權柄,你該退就退,當讓則讓。”

王昧強硬道:“我既是先帝顧命遺臣,又是諸相之首。當今陛下行事昏聵,我據理力爭,寸步不讓。他日太後施政有悖,我自是一樣勸諫!”

唐學士再搖頭:“最後一勸——師弟你既然做了太後十幾年重臣,那就繼續做下去。耐心輔佐,不要急躁,隻要太後在一日,永遠莫提‘還政’二字,哪怕太後想更上一步……”

話沒說完,王昧哈哈大笑:“自古女子之尊,莫過於呂高後馮文明。她都臨朝稱製,大權在握了,還要怎麼更上一步?”

他昂然背手,“師兄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唐學士凝視他良久:“還有一句,‘莫要小瞧了婦人’。完了。”他說完就轉身,半舊的布鞋在他腳後跟上拖拉著,連句道彆都沒有。

“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何謂英雄,誰人豪傑,可笑可笑……莫忘了把田地與莊園贈與我。”

老頭子邊走邊吟唱,搖搖晃晃甩著寬大的袖子,一腳高一腳低的行走在山坡間,像一隻在桌案上提溜轉的酒瓶子,逐漸消失在明媚的天光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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