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高興什麼。”
“杜皇後正擺架子呢,太後祖母來了,將昨日聽敬美之命壓住我的兩個小黃門綁來了,每人杖責五十,打了個半死。祖母說兄弟間吵嘴打架本是小事,但敬美仗著身份權勢欺壓手足便是不仁不悌。”
敬宣臉上放光,“祖母說話可厲害了,一句句跟刀子似的。‘連一子都管不好,如何母儀天下,如何為天下典範’!杜皇後眼淚都下來了,跪在地上不敢起來。”
又一日。
酈璟直到夜裡才來,一臉的雲山霧罩,呆愣出神的險些翻落牆頭,蹭了一腦門的白灰,“阿璟,你知道麼?我阿耶要當皇帝了。”
“啊?!”酈璟大驚,一骨碌翻身起來,病都裝不住了。
敬宣道:“今日陛下…三伯上朝的時候,祖母忽然帶著王相等百官人闖了進去,說了三伯許多不是,說三伯不配為天子,然後廢掉了三伯的帝位,立我阿耶為新帝。”
酈璟愕然:“這就廢了?陛下的親衛何在。”
敬宣茫然:“我不知道啊。”
酈璟:“……所以,現在你阿耶是皇帝了?”
敬宣猶自沒有真實感,“嗯,劉相親自來宣的旨,讓阿耶明日一早就入宮,阿娘和我們幾個收拾好了東西再進宮。”
“那陛…廢帝會怎樣呢?”
“不知道。”
“敬美他們呢?”
“…也不知道。”
敬宣離去後,酈璟披了衣裳匆匆去找母親。
深夜的庭院中,清瘦的素袍小郎君提燈獨行。
裴王妃披著寢衣在宮燈下看書——她似乎知道兒子會來找自己。
“……兒子以為,這麼大的事多少要僵持對壘幾日的,沒想到短短半日就事成了。”酈璟滿驚異不已。雖然早知道會發生,但太後一方也未免贏得太輕易了。在他的想象中,至少得有一次像樣的宮變。
“要緊的關節早就準備好了,被世人瞧見的不過是九牛一毛。日後史書隻會記載‘神武太後召集百官於大殿,曆數皇帝過責,諸將相口宣太後旨意,遂廢帝’——實則,底下的故事才精彩。”裴王妃掀開燈罩,用尖細的珠花簪頭微顫著挑開燈芯,
“將相?還有將領?”酈璟敏銳的抓住重點。
裴王妃笑了笑:“今日大殿之上,太後叱罵皇帝不肖,王相引經據典的幫腔,大才子周直端當場擬寫詔書,羽林將軍陳令則,副將範潛,奉旨勒兵入宮,硬是把皇帝逼下龍椅。”
酈璟著急:“羽林將軍不是杜家的姻親釗國公嗎,怎麼成了陳令則大將軍?他此刻應在西北迎擊海骨欽汗啊…怎麼,怎麼…”
“你不明白——陳令則帶上大殿的兵卒根本不是羽林衛,而是跟著他從西北回來的親兵”裴王妃語氣悠然,“太後早就密旨更換羽林將軍,於是陳令則‘奉旨’千裡回馳,並在昨日半夜拿了王相的手令入城。既然是羽林衛,自可依製入宮勤王,不擔分毫罪責。”
酈璟難以置信,“那釗國公手下真正的羽林衛呢,還有北衙禁軍和廢帝的親衛,他們就乾看著?”
裴王妃道:“魏國夫人昨夜派暗衛潛入釗國公府,拿住了闔府幾百口人。羽林衛群龍無首,不敢擅動。宮裡的親衛被肖世功與賀若大輔的城戍軍盯住了。至於北衙禁軍,該買通的早被褚家兄弟買通了,沒買通的也做了魏國夫人的刀下鬼,其餘部眾都聽命於章威武。”
酈璟沉默許久,小小孩童居然如大人般無奈的深歎一聲,“太後好厲害,處處都安排妥帖了,陛…廢帝不是她的對手。”
裴王妃略一挑眉,“倒也沒那麼神乎其神,幫手多罷了。陳令則與王昧相交多年,範潛也受過王昧的蔭庇,賀若大輔是尚書令簡士圖提拔的邊將,章威武是當年皇後侍衛統領出身,肖世功是太後半路拔擢的。廢帝太心急了,承繼大統才兩年,就想著挑翻太後幾十年的局麵,將朝堂上下得罪了一大半,事到臨頭連個替自己鳴不平的都沒有。”
“那魏國夫人呢?”酈璟忽問。
裴王妃難得皺眉,“此人是太後真正的心腹,來曆過往俱難以捉摸。”她蓋回精致的羊皮燈罩,轉身看著兒子,“這一出大戲,你學到了什麼。”
酈璟想了想:“第一,要有許多人讚成你,就算不能實打實的幫忙,要緊關頭隻消袖手旁觀,也是好的。”
裴王妃點頭,“還有呢。”
“第二,要有能出力的幫手,上能號召群臣,下能暗調軍隊。”
“不錯。還有呢。”
“第三要耐心,對手很強大,但總不會永遠強大,要耐心等待時機,等待此長彼消。”
“也對,還有呢。”
酈璟額頭沁出汗絲,囁嚅著,“我……”
裴王妃正色道:“適才三條你說的都對,但也都是廢話。第一要許多人讚同你,但倘若你的對手不但占據了大義名分,還得民心,順天意,你怎麼讓許多人讚同你?”
“第二要有能乾的幫手——王昧這樣的人物可遇不可求,是太後幾十年來折節籠絡,君臣互相扶持的情分。你要是找不到這樣的人物怎麼辦,就算找到了人家不服你怎麼辦?”
“第三要耐心等待時機,更是廢話!倘若時機永遠不來呢,倘若對手威望日著,勢力始終不曾消退呢,你跟人家比誰活得長麼?”
酈璟手足無措的看母親。他們不過是宗室旁支,酈姓主係枝繁葉茂,不論是龍椅權柄,還是與太後發生衝突,都輪不到楚王府,他不明白母親為何會如臨大敵的對待周遭一切。
酈璟道:“兒子不知,請母親指教。”
裴王妃神情悵然,幽幽鬱鬱,“這等事教不出來的。比你更年長睿智之人都未能參透,落得個身死名消的下場。”
酈璟嘴邊一句‘您是指昔日吳王麼’差點擼禿出去。
“夜深了,你回去歇吧。”裴王妃的神情再度慵懶冷淡起來,然後用‘這道箸頭春火候不夠’的口氣又添了一句,“以後沒事彆來找我,非來不可就走密道。”
酈璟還沒從前半句的失落中出來就被後半句驚住了。
密道,什麼密道,家裡還有密道?
裴王妃懶得解釋,讓傅母於氏領著酈璟出去。
離開前酈璟留戀的回頭看了一眼,隻見裴王妃提著宮燈站在半人高的鏡前,怔怔的不知在看什麼。乳黃色的濛濛燈影下,刺繡精致的淺色寢衣外披散著雲霧般的及地長發,美人如花,不但隔了雲端,還隔開她唯一的骨血。
酈璟又想起了劉側妃。
她的相貌家世學識才乾都遠不如裴王妃,但她身上仿佛有一種令人溫暖的市井煙火氣息。記得敬宣第一日上學,劉側妃在宮門外足足等了一個時辰,遠遠望見兒子全須全尾的下了學,滿心滿眼都是喜悅疼愛,親昵的抱著敬宣舍不得放開。
當時酈璟站在原地,看的挪不開眼——這一幕,他覺得自己至死都不會忘的。
而裴王妃留給酈璟的,永遠都是一弧美麗而疏遠的側影。
傅母於氏慈愛的低了低身子,領著酈璟穿過兩道花形槅扇來到裴王妃的小書齋,在壁架上不知何處擰動幾下,身後就出現一扇窄門。窄門後是一條短短的密道,連接著後山連綿如波濤的假山石群。
酈璟從不知曉這一大片假山石原來都是彼此相連的,外麵看似實心,實則每一片山石都內有曲徑,彎彎繞繞的連成一條幽暗通道,最終通向一條不足五十步的密道,推開密道一端,竟是酈璟自己的內寢後隔間。
將酈璟送到後,傅母於氏微笑問道:“世子可要歇息了?”
酈璟搖頭,“我得再回去一趟,然後從外麵回來。否則外麵服侍的人隻見到我去母親處,卻不見我離開,定會奇怪的。這回請阿婆跟隨在我身後,叫我自己摸一摸路。”
傅母於氏露出滿意之色。
酈璟一次就記住了來路,順利摸回裴王妃的小書齋。傅母於氏送他離開庭院時不住的誇讚,酈璟輕聲道:“我隻有記性好些,其餘的遠不如舅父和阿娘。”
傅母於氏一個沒忍住:“王妃七歲時可沒有世子謹慎心細,慮事周全。她呀,從小獨來獨往,最不耐煩人情瑣碎……這麼大片的假山石,要分開許多批慢慢琢磨安置,花了好多年功夫,難為王妃耐得住性子。”
深夜,酈璟躺在床上猶自疑惑——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周折安排假山石密道?母親究竟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