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鬨出這麼大動靜,楚王與裴王妃必是知道了,但整座王府毫無動靜,仿佛刻意不願牽扯此事。
酈璟無法入睡,睜著眼睛熬過後半夜,一個念頭逐漸形成。
——敬宣還是應該去宮裡向女皇求情。不論劉妃犯了什麼過錯,敬宣身為人子,替母親懇求寬恕於情於理都無可指摘,何況敬宣還年幼,酈璟不信酷吏這都能找出錯來。
希望昨夜敬宣問過皇嗣妃後心中已經有數了,懇求時不要跟陛下擰著來,隻說自己和珠珠年幼,失去母親委實可憐,萬請陛下開恩。講大道理是沒用的,隻能動之以情……
酈璟把這些在心中過了一遍又一遍,很覺得可行,打算待會兒就這麼告訴敬宣,敬宣若是害怕的話,他…他願意陪敬宣一起進宮。
食不知味的用完早膳,酈璟甩掉乳母去翻牆。
然後,他看見楚王的隨扈覃侍衛等三人笑眯眯站在牆邊。
酈璟:……
覃侍衛笑著疊起雙掌,屈膝微蹲,“世子踩著某的手躍上去吧。”
酈璟低頭,“阿耶阿娘知道了?”
“某什麼都不知。”覃侍衛搖搖頭,然後眨眨眼睛,“王妃說不用擔心,世子早爬慣了那牆。王爺說多數時候都是六郎翻牆過來,世子不曾翻過去,跌傷了可怎麼好。”
說話間,另一位侍衛已經三下兩下的爬上了牆,然後接過下方同伴拋上來的一捆長長繩梯,將之鉤牢在牆頭後,拋向牆壁另一麵。
酈璟:“……”
他對父親說不出的感激和敬愛,父親一生明哲保身,卻沒阻止自己去幫助敬宣。在他心中,父親直如山嶽一般巍峨可靠。想到敬宣的阿耶遇事隻會躲起來驚恐瑟縮,連為妻兒問一句都不敢,他愈發為敬宣難過。
酈璟紅著臉,被覃侍衛托舉著翻過了牆,順著繩梯穩穩的落在地上。
走出牆邊的假山石群他眉頭一皺——石階與小徑上散落著花草枝葉,明顯是清早至今奴仆都沒打掃;婢女們匆匆來去,交頭接耳,明明看見了自己竟無一人來問。
張妃治下怎地如此沒規矩?
雖來過次數不多,但酈璟還記得敬宣居所的方向,朝著那頭走了好一陣,才有一個管事上前招呼,“誒唷,這不是璟世子麼?世子來咱們府裡玩耍啊?”
酈璟覺得這管事慌張的很是奇怪,甚至沒問自己是怎麼進府來的,為何身邊沒人跟著。不過他此時急著找敬宣,不欲多管閒事,隻道:“我來找敬宣,他起身了麼。若是沒起,你就先領我去給皇嗣妃請安。”他想敬宣必是惶恐不安的過了一夜,不如叫他多睡會兒。
管事哭喪著臉,“璟世子快彆提了,皇嗣妃被宮裡的人押走了!”
“什麼?!”酈璟大驚失色,“這是何時之事。”
“人才走不到一刻鐘!”
酈璟腦中嗡嗡,不知該說什麼。茫然間他視線向前,隻見敬元怒氣衝衝的朝這兒走過來,手上還拿著條鞭子,邊走邊喊道:“酈敬宣你出來!給我滾出來!”
敬元自小溫文有禮,長這麼大連粗口酈璟都沒聽他說過一句,此刻竟會這樣氣勢洶洶,頓時一驚。
酈璟連忙上前拉住他,“敬元,你怎麼了,你找敬宣做什麼?”
敬元怒不可遏,斯文的小臉被怒火燎的通紅,“你不要攔著我!我要找敬宣問話,這些年來我母妃待劉妃如何,為何劉妃要害我母妃!敬宣,你給我出來!”
酈璟扯住他的胳膊,“你這是何意?皇嗣妃之事與劉妃何乾?”
敬元用力掙紮,怒道:“昨夜宮裡宣召劉妃之時,我母妃就在一旁。倘若我母妃有事,當時就該連她一道帶走了。可昨夜宮裡隻拿了劉妃!”
酈璟明白敬元的意思。
簡言之,至少到昨夜,在女皇心中張皇嗣妃並未犯有過錯,或者,並不知道。
敬元憤怒的眼睛都紅了,“隻隔了短短三個多時辰,皇祖母如何改了主意?難道不是劉妃為求脫身,在宮中攀汙我母妃的緣故麼?”
遂又提高嗓門大喊,“敬宣!酈敬宣你給我出來!”
酈璟手口無措。他心裡也覺得敬元說的有理,難道真是劉妃害的皇嗣妃麼?
這時,敬宣的乳母從前方院落中出來,期期艾艾的行了個禮,“昨夜…之後,大娘哭喊著要找阿娘,一直鬨騰到天亮。六郎實在沒法子,一清早就帶著大娘去逛後山園林了。”
她口中的‘大娘’就是珠珠,因為是酈瑜唯一的女兒,是以府中皆喚她為‘大娘’。
聽到珠珠哭鬨了一夜,敬元的怒氣一緩。
酈璟連忙道:“敬元你先定一定神,我相信劉妃娘娘不會攀誣皇嗣妃的。這些年來她倆情同姊妹,一個出了事,還盼著另一個代為照料兒女呢,怎會多拉一個下水?!”
敬元神情茫然,“那,那皇祖母為何押走我母妃?”
酈璟極力勸說道:“定有彆的緣故。陛下手耳通天,有的是本事。”
敬元本性仁善,原也不願疑心幼弟的生母。他頹然道,“我也盼著不是劉妃的緣故。”
酈璟:“對,先彆懷疑自家人……”
正說著,一個管事打扮的中年婦人疾奔而來,嘴裡呼喊著,“殿下快去瞧瞧吧,五郎搶了六郎的白馬,說是要去宮裡找陛下!”
酈璟與敬元一齊大驚,拔腿向前奔去。
奔過一座湖上石橋,酈璟與敬元看見不遠處敬道騎在一匹白馬上,敬宣與七八名馬奴追在後頭,不住焦急的呼喊著‘快下來’,‘千萬莫疾馳’,‘這馬性子烈’之類的言語。
其實不用聽這些,光看敬道在白馬背上搖搖欲墜的顛晃著,酈璟就已經心驚肉跳了。
敬元眼見胞弟情勢凶險,抱著衣袍拚命的往前奔,酈璟急急跟上。
敬道似乎惱怒白馬不肯聽命自己,又見馬奴們快要追上來了,於是用力抽了一鞭。那白馬自生下來就飽受愛護,何曾受過鞭打,吃痛之下前蹄高高揚起,發出尖銳的嘶叫。
酈璟屏住呼吸,眼前的情景仿佛放慢了速度——
敬道的身子被高高甩起,好像幼時玩過的小沙包,在空中翻了半圈,劃過一道歪斜的弧形,重重摔在漢白玉鋪就的石徑上,頭臉向下,腦顱崩裂。
“啊啊啊——!”敬元發出難以形容的慘烈呼喊。
在眾人的呼叫聲中夾雜著一道尖細的女童呼喊。
大家驚恐的抬頭望去,乳母癱軟的坐倒在敬道屍體幾步之外,身旁站著一個恐懼至茫然無措的小小女童。
“二兄……”
女童呆呆的看向地上的屍身,那是時常陪她玩耍的手足,那張她熟悉的麵孔已經摔裂扭曲,白色的腦漿,醬紅濃稠的血,混雜印染在蒼白的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