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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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

夜晚的江麵寒風陣陣,船槳拍擊水麵發出有節奏的欸乃之聲。

冬意已至,酈璟裹著厚實的皮毛趴在船艙窗沿上。

與父親分彆的這些日,舅父裴桓也沒什麼可安慰的,隻叫酈璟觀察沿途風光與水上人家的日常——多聽,多看,多思,許多道理要自己領悟,旁人傳授不來的。

恍惚間,酈璟似乎回到了母親身邊。裴王妃也總是這麼說。

“舅父。”他忽然出聲,“阿娘說太後在阿耶身邊安插了人手。是不是所有朝中重臣與在外領兵的將軍,都這樣?”

裴桓對著銅鏡與燭火給自己剃須修麵,馬上要回老家了,總得打扮一下,免得老母親總覺得他在深山老林裡茹毛飲血。

他捂著熱帕巾含糊道:“不要糾纏細枝末節,安插人手有什麼打緊,尋常商賈都會給外出收賬的管事身邊放個小徒兒。太後的勝局,在她過去三十年宵衣旰食治國理政之時,已然注定了。”

酈璟不解。

裴桓放下熱帕巾,嚓嚓有聲的在皮帶上磨動刀片,“你阿娘指責太後‘擅廢天子,狡弄國器’——可天子是何模樣,百姓從沒見過。國器是什麼,能換一家溫飽麼。無論皇帝姓甚名誰,百姓都得將辛苦勞作所得上繳一部分給官府,都得白白將自己壯丁送出去供官府勞役。皇帝姓酈還是姓褚,有甚差彆。何況褚氏輕徭薄賦,勤政睿智,稱得上是位明君了。”

“至於‘任用酷吏,濫殺無辜’。一則,太後並未讓宵小酷吏插手國政,二則,酷吏們辦案子隻在都城,根本沒殺到地方百姓頭上。”

酈璟漸漸懂了,“所以,宗親大臣死再多,百姓並不會同仇敵愾,是嗎?”

細想還真是這個道理,女皇大開殺戒這兩年,除了酒坊掌櫃歎息少了好些闊綽主顧,沒幾個百姓為了宗室親貴去怨恨太後。

裴桓開始下刀,胡須一片片落下,“都城百姓是這樣,彆處州縣也是這樣。所以那些宗王們起事全都不過數月就被擊敗了。民心思定呐,女皇的江山固若金湯。”

酈璟低下頭:“阿娘不該自尋死路的。”

裴桓停刀,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歎道:“你娘,是被困住了。她生下來就被困住了,被困太久了,不免行事出格乖張。”

酈璟默然。

裴桓歎完,又嘖嘖稱怪起來:“瘋歸瘋,不過映娘從小有悶才。我逃課半日,當天就能傳遍整個書院。她逃課去真武山看日出,人不見了半個月才被發現。怎麼這回就露馬腳了呢。曹王妃與世子看來都不知情,真是怪哉。”

“什麼叫做‘悶才’。”原本酈璟想起母親就如萬箭攢心,偏舅父總愛提起母親舊事,說的多了,酈璟似乎也能平常以待了。

裴桓:“就是臉上裝著清高出塵凡事不經心的樣子,實則什麼都安排妥帖了。”

他又歎息,“你娘其實一直在猶豫,若真義無反顧的謀反,不計生死,雷霆一擊,未必會落到這個地步。”

酈璟不同意了,“舅父,你適才還說女皇的江山固若金湯呢,怎麼可能成事。”

“天下,哪有永遠的金湯。”裴桓笑的很微妙,“必須不斷加固,維持;若是疏忽了,懈怠了,風吹日曬,歲月侵蝕,金湯就不再是金湯了……”

酈璟默默咀嚼這句話,仿佛看見另一片不同的風景。

他問,“請教舅父,應該如何侵蝕一座金湯。”

“我不知道。”裴桓回絕的毫無壓力,“你舅父我是真沒這本事,看看韓非子,寫起權馭術來那是頭頭是道,長篇大論,結果自己卻死於一出小小算計——此所謂知易行難也。明‘道’是一回事,將‘道’付諸於作為,並且成事,是另一回事。世上多的是被算計了還懵懂無知的人……”

酈璟靜靜聽著,忽道:“舅父,劫敬廷法場的與劫走清和郡君母女的是同一夥人吧。”

裴桓嚇了一跳:“啥?啊,你居然看出來了。”

酈璟:“阿娘說曹王恨極了先帝與女皇,傳聞也說他死戰不降,幾乎拚儘了一兵一卒。若非他留下的心腹不足,曹王妃也不至於帶著一雙年幼兒女自儘,隻有餘力保護世子敬廷逃走。也正因護衛敬廷的人手捉襟見肘,他才會個把月就被擒獲。”

裴桓凝視外甥,稚嫩的麵龐稍稍傾斜,像個大人一樣細致的分析謀算。

酈璟繼續道:“既然如此,怎麼還會有‘曹王殘留的舊部’前來劫法場?這夥人還彪悍異常,褚承謹自己的人手竟然無法抵禦,不得不去回都城尋幫手。”

楚王出城那日,褚承謹聽到手下報信後臉色大變,酈璟清楚記得褚承謹打馬飛奔的方向並非東郊亭驛,而是直向都城。

“北衙禁軍無詔不得出城,羽林衛等戍衛調動都需要手令。褚承謹怕受女皇責罵,於是隻好求助魏國夫人。魏國夫人被調虎離山,這才給了彆人可趁之機。”

裴桓連連點頭,“說的好,我手下人打聽來的也差不多是這樣,據說那日東郊亭驛好一番慘烈廝殺,血染了半裡地,褚承謹的手下被宰了個七零八落。如此勇武悍烈的死士必是極有勢力的豪族才養得出來,曹王府哪還有這等餘力!”

酈璟眸子一暗,語氣陰狠:“如果由我來安排偷襲魏國夫人府的人馬,我就兵分兩路,將清和郡君母女分開帶走。魏國夫人難以兼顧,看她是去追女兒還是追外孫女。”

至少能劫走一個,重創女皇最心腹之人。

裴桓瞟他一眼,“眼下可沒人敢去打聽清和郡君母女的事,生怕沾上嫌疑,被那母老虎遷怒。好了,眼下先辦咱們自己的事吧。”

酈璟恭敬的拱手:“謹遵舅父之命。”

“船馬上就要靠岸了,你舅母柳氏已等我們多日。從此刻開始,你要做三件事。”

裴桓開始吩咐:“第一,從此之後稱我為父,稱你舅母為母。此後你就是河東裴氏宗係長房七郎,稱呼絕不能出錯。”

“……是,父親。”

“第二,三年前為父帶汝母與你離開裴家,遊曆古山東諸國舊地,回去時你要能應對長輩的提問。”

“孩兒沒去過山東諸地。”

“無妨,我寫了很多遊記。你舅母擅畫山川河流,你還可以看畫冊。”

“父親弄錯了,是母親擅畫。”

“啊對對對。”

“第三,接下來你要儘量記住裴氏族人的名字與稱呼。”

“離開裴家時我不過是六歲小兒,弄不清稱呼也是尋常。至於族人們的麵孔,記不住才更合理吧。”

“……也行,先記咱們本房的吧。”

“是。”酈璟恭敬應聲,“請問父親,七郎是否已有大名。”

裴桓抓抓頭,“哎呀七郎從小病弱,都沒敢給起名。你已開蒙讀書,要不先起個字吧。”

酈璟道:“不必,孩兒已有字了。”他抬起頭,“若湛,是母親起的。”

裴桓看著他酷似妹妹的麵龐,長歎一聲:“若湛挺好的,你的大名我也想好了。”

“請父親賜名。”

“恕之,以後你就是裴氏七郎,裴恕之。”

酈璟凝視了舅父刮了一半大胡子的臉,逐漸露出清臒秀麗的輪廓,酷似另一張臉。

他明白裴桓給他取這個名字的意思,但是……

“是。”他語氣平靜,“不知姑父此行劍南道平安與否,還請父親繼續打探消息。”

“這個我有數。”裴桓點頭,“唉,你阿耶是好人,生平沒什麼大誌向,唯願妻兒在側,闔家安康。可他處處為善,還是落了個妻離子散,孑然遠行的下場。”

酈璟沒作聲,反而轉身打開了舷窗。

江麵夜黑如墨,星月黯淡難見,江麵寒風打著卷兒的衝入屋內。

他凝視前方:“舅父,即將靠岸了。您還有什麼要吩咐阿璟的。”

——這句話的意思是‘作為酈璟的身份還需要謹記什麼教誨’。

這些日子裴桓何嘗不悲憤,一股鬱氣充斥腹腔。

他啪的一聲將手中刀片丟入水盆,沉聲道:“阿璟,你記住,要笑,大聲的笑!老天不會因你哭哭啼啼就網開一麵。日升月落,白骨化泥,怕它個鳥!”

酈璟看那黑漆漆的窗口仿佛一口深淵洞穴,就像他未來的命運,暗處不知藏匿了多少齜牙滴涎的凶獸。

船頭傳來沉沉的一聲‘砰’,船身重重一震,船夫們此起彼伏的高喊聲響起。

船停了,開始係泊靠岸。

日升月落,白骨化泥。

傾巢覆卵之下,有的是脊梁未斷之人!

“恕之記住了,多謝父親教誨。”九歲的少年,微微笑起來。

【序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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