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1 / 2)

酈璟又病了。

病的非常厲害,連日發燒,出不儘的冷汗,做不完的噩夢。

一忽兒夢見敬道與珠珠的慘死,一忽兒夢見母親緩緩飲下劇毒鴆酒,七竅流血而亡。

渾噩昏沉之際,他仿佛聽見外麵有人細碎絮叨——

“楚王總算擺脫那個妒婦了,可憐他多年清苦。”

“不遲不遲,楚王正值壯年,回頭續弦一位名門佳人,豈非更好?哈哈哈……”

“你們少說幾句,咱們是來吊唁的。人都沒了,何必惡言惡語!”

“放心吧,楚王不會往心裡去的。他們夫妻情淡,比陌路人沒好多少。”

“說的是啊。城中誰人不知裴氏跋扈傲慢,楚王礙著是先帝賜婚,百般容忍至今。”

酈璟在高燒中翻來滾去的掙紮,想高喊卻發不出聲音,堵在胸口直欲爆裂。

“不是的!不是的!阿娘不是妒婦,阿耶也沒有和她淡漠,他們是恩愛夫妻!”

幼年所見的一幕幕在眼前晃過:阿耶笨拙的給阿娘畫眉,手一抖畫歪了;阿娘心疼阿耶背上舊傷,日日用藥膏給他塗抹……

往日的一切,儘成追憶。

休養半個多月後,楚王攜愛子啟程,打算趁隆冬來臨之前趕至涼州赴任。劍南道治所益州還算繁華,屆時將兒子安置在城內新府邸中,自己就能安心履職了。

誰知出城門還沒半裡地,褚承謹騎一匹高頭大馬笑嘻嘻的趕來:“喲,這不是戰功赫赫的楚王殿下麼。原來楚王今日上路呀,怎麼也不說一聲,本王設宴給你踐行嘛!”

他並不知裴王妃暗助謀反之事,隻聽聞裴氏在宮中暴斃,還當裴氏與之前的張劉二妃一樣也惹惱了皇帝姑母。楚王出身聲望無不遠勝自己,褚承謹早暗妒多時了,如今見他家宅淒涼,黯然遠行,於是趁人家離開都城前趕緊來討些便宜。

楚王扯動嘴角,叉手道:“梁王公務繁忙,在下委實不敢當。”

褚承謹擠眉弄眼:“說來還真巧,逆賊之子酈敬廷也定於今日斬首,本王剛好是監斬官。不如楚王留一留步,一道觀刑如何?”

這個差事是他主動討來的,原本女皇覺得各地叛亂已全部剿滅,反對的宗室也被屠戮殆儘,酈敬廷一個弱冠少年儘可在天牢中鴆酒一杯賜死。

馬車中的酈璟緊緊攥住毛皮褥子。

麵對明顯來找茬的褚承謹,楚王強忍怒氣,“若非小兒得病,孤早該趕赴劍南道了。如今怎能再作耽擱,梁王美意,恕我不能領受。”

褚承謹舔著臉糾纏不休,“再急也不差這一兩時辰嘛。故曹王罔顧姑母深恩厚德,反逆亂常,興兵為禍,簡直十惡不赦,不是個東西。如今他全家死光,斷子絕孫,楚王您歡不歡喜?待那小兔崽子人頭落地,本王親自送你上路,哦不,送您啟程。楚王不會不給本王麵子吧,本王手下已將人押往東郊外亭驛了,楚王稍稍繞個路就成了,到時……啊,什麼事?”

此時忽有一騎疾速趕至,湊到褚承謹耳邊說了些話。

褚承謹頓時臉色大變,匆匆跟楚王告彆一聲,當即打馬回都城方向而去。

看著褚承謹一行人留在後頭的滾滾煙塵,覃侍衛疑惑道:“出什麼事了?”

楚王:“不用管這些,我們繼續趕路。”

他不願在這傷心之地多留一刻,於是一路急行,沿途竟連驛站也沒停留。直至天色漸暗,他才吩咐手下尋一處避風山背,埋鍋造飯,搭帳歇息。

用過晚飯,傅母於氏領著奴仆服侍楚王與酈璟洗漱更衣,隨後離去——自從裴王妃一去不回,她宛如驟然老了十歲,形容枯槁,寡言少語。

熄燈後,父子倆躺在簡易的矮榻上相對無言。

楚王摸摸兒子蒼白的小臉,歎息一聲,將他用厚實皮毛裹個嚴實。父子倆相依而眠,在帳外守衛的覃侍衛忽然領一名小兵摸黑進了帳,輕聲呼喚,“殿下,是我。”

楚王舉著一枚幽光瑩瑩的夜明珠眯眼看向另一人,“這是何人……”

話音未落,那小兵將盔帽一翻,竟是裴桓!

“彆點燈!”裴桓低聲道,“帳外會看見影子。”

覃侍衛連忙收起火折子。

“舅父!”酈璟驚喜至極,壓著嗓子裹著皮毛就撲了過去。

“舅兄?你是來給我們送行的?”楚王也是又驚又喜。

裴桓翻了個白眼,“你看我像是喜歡繁文縟節的人嗎?少廢話,我有一提議——阿覃你去外頭守著。”覃侍衛連忙出帳。

裴桓摸了摸酈璟的腦袋,“你把靈壽兒交給我帶走吧。”

“什麼?”吧嗒一聲,楚王手中的夜明珠墜落在地,酈璟張大了嘴。

“你聽我說。”裴桓道,“不論你對女皇多麼逆來順受,都改變不了你的處境。你有戰功,有輩分,還有威望,哪怕到了益州涼州甚至更偏遠之地,女皇也不會停止監視你的。魏國夫人的爪牙又防不勝防,你打算讓阿璟裝一輩子病嗎?若他逐漸長大,既勇武康健又有才學,傳到女皇耳朵裡,會有什麼下場?”

楚王默默撿起夜明珠,將兒子摟在身邊。

裴桓正色道:“我兒七郎三年前在青州夭折了,當時我還叫你與映娘幫忙隱瞞,免得母親又為難柳氏,你還記得麼?我這趟回河東,剛好將阿璟充作七郎帶去。三年沒見,小兒變化極大,何況阿璟本就像我。以後他頂著裴七郎的身份,儘可遍訪名師,學文習武,風流倜……啊風流就算了。”

“至於你身邊,也不用擔心。”他繼續道,“十日前,我撿來個奄奄一息的小乞兒,身形與阿璟有五六分相似。他無父無母,身有癆疾,前陣子高燒又壞了腦子,直如兩三歲幼童。這癡兒眼看要病餓而死,於是我派人扮作收屍的將他領來,又醫治了這些日子。你將他帶回去,剛好給阿璟做個替身。”

楚王輕聲道:“你一早就做好了打算?”

裴桓擺擺手:“沒有一早,誰能一早啊,我又不能未卜先知!阿映一通瞎折騰,自己送了性命,也嚇的我手忙腳亂,還以為要全族逃命了呢。”

想起剛得知此事時的驚嚇錯愕,他都開始盤算海外有哪些鄰近島嶼有淡水耕地可供暫避了——至少得躲到女皇駕鶴,老酈家討回祖產,裴氏方有可能返還。

裴大才子窩了一肚子火,既氣惱胞妹莽撞,又傷心她壯年慘死。

“半個月前,我禦前奏對後不是立刻抹油跑了麼,一離開都城我就開始盤算了。你們今日剛離都城,阿璟一直在車中,除了於傅母覃侍衛等心腹,軍中尚無人見過他。到時你們沿途請醫問藥,假稱世子高燒,沒人知道已換了人。”

酈璟聽的緊張,暗咽唾沫。

楚王猶不放心:“還有楚王府跟來的十餘名奴婢呢。若魏國夫人有意收買查究,難保不露餡。我聽說那嚴俊暉最喜歡唆使奴婢出告主家了!”

“不會。”裴桓眼中精光一閃而過,“其一,新朝新氣象,那群酷吏們迫不及待要將整座都城的高門顯貴收拾一遍了。他們如今就像跌入米缸的碩鼠,忙的不亦樂乎,哪騰的出手來管千裡之外的劍南道。其二,魏國夫人倒是心細如發,但她如今自顧不暇了。”

楚王忙問:“怎麼說。”

裴桓道:“今日城中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曹王部舊殘黨打算劫法場。此事已敗,小曹王被當場格殺。”

酈璟黯然垂下腦袋。

裴桓:“另一件事,不知誰人暗中謀劃,布下好大的障眼法,竟潛入魏國夫人府邸,劫走了清和郡君母女。”

魏國夫人的府邸傳聞如龍潭虎穴一般,從她家中劫走她的女兒與外孫女,其難度不亞於從皇宮偷玉璽。

楚王大驚:“何家勢力,如此大膽!”

“不去管它!”裴桓不耐煩,“褚承謹被女皇罵了一腦袋唾沫星子,如今閉門思過了。魏國夫人則率領手下爪牙與數百緹騎追出都城,循跡向南追去。一旦過了鄧州大渡口,百川分流,就再難追回清和郡君母女了。魏國夫人必定奮力追趕,一來一回少說大半個月難以脫身。那時,你已西行至蜀地了。”

“這是天賜良機,不必多費謀劃就能把人換了。你若點頭,我這就把阿璟帶走,叫覃侍衛把那癡兒抱來。你以後好湯好藥的養育那癡兒,也是他的福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要想清楚!”

楚王聽著,怔怔落下淚來。

帳內安靜的落針可聞。

“阿耶……”酈璟想要拒絕,他舍不得父親。

楚王製止兒子開口,看著裴桓一字一句道:“明日我會叫於傅母裝病,留幾個奴婢照顧她。幾日後傅母病情加重,隻好帶著奴婢們回都城王府休養。其餘奴婢則會在途中‘水土不服’,難以自顧,不得不由覃侍衛等人照顧我們父子。”

“對嘍!”裴桓大讚。

楚王撫摸著兒子的頭發,輕輕道:“這樣阿璟在裴家,也有人照料了。”

裴桓卻搖搖頭,“於傅母不能去裴家。以她和阿映的情義,不去劍南道照料‘世子’會令人生疑的。等她‘病愈’,重新挑選一批奴婢再趕往益州,就算照料你日常起居也好。”

“阿耶,我舍不得你!”酈璟緊緊抱著父親。

楚王心如刀絞,他自幼親緣淺薄,如今世上唯剩獨子一個親人,如何舍得分離。

他強忍不舍,握著兒子單薄的肩頭,“你娘拚卻性命不要,不是為了叫你畏畏縮縮的活在陰影中,連手腳都不敢伸展的。你要在清天朗日之下儘情生長,長成參天大樹,到時……你我父子,就能相聚了。”

他轉過頭,熱淚盈眶的抓著裴桓的手,悲傷的哽咽不能言,“以後阿璟就托付給舅兄了,萬事請多擔待。舅兄,舅兄,我,我……舅兄!”

裴桓被哭的汗毛直立,他生平最恨這種場麵了,啪的甩開楚王的手,火大道:“跟你說多少回了,彆老叫我舅兄,我明明比你小了好幾歲,把我叫老了要賠錢的!”

說完他一把抱起酈璟向帳外走去,“有什麼要帶上的叫阿覃送來,以後我們少來往。”

經過楚王時,裴桓低聲歎息——“以後自己多保重。”

酈璟咬緊牙關,無聲哭泣,這一彆不知何年月父子才能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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