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臨五年,安西四鎮克複。
大軍還師東都受封賞,女皇命楚王留任涼州刺史,兼領防禦。
鳳臨十四年,涼州一隅的定爐縣,楚王彆院。
西北邊地風急夜冷,屋外寒意襲人,待上片刻便手腳發麻,屋內卻暖融如春。
裴恕之手持一把麂皮手柄的撥火棍撥動爐中炭火,“這裡不比中原,阿耶去年纏綿病榻兩個月,今年可得當心。我新開了一座炭窯,燒出的這批雲霜炭成色不錯,味淡少煙,久燒也不嗆人,以後阿耶就用這個。”
“就怕太顯眼了,聽說你那炭要幾十貫錢一斤……”兩鬢半白的楚王披著皮襖靠在胡床上,滿眼疼愛的看著爐邊的愛子。
裴恕之笑著替父親掖了掖被褥:“阿耶不必多慮,炭窯是我自己的產業,做外甥的奉父命給姑父送些東西,誰敢置喙?”
“好,都聽你的。”楚王笑意欣慰。
裴恕之撂下撥火棍,紫銅火爐發出‘鐺’的一聲,“這些年忠心跟隨阿耶的幾位叔伯,我也照例安排了。阿耶不可自己舍不得用,又分給彆人了。”
楚王低聲:“邊地荒寒清苦,並非人人都熬得住啊。”
裴恕之神色有些冷,“就是要分輕重厚薄來,恩威並施,手下人才知道敬服。一碗水端平了。人人賞賜的一樣,如何顯出阿耶的恩情。”
楚王歎道:“他們跟我一場,不忍薄待。”
裴恕之起身背立:“這些年來凡有立軍功者,阿耶俱向朝中殷切舉薦,從不敢耽誤他們的前程。能走的早走了,如今還留在這裡的,不是真舍不得阿耶,純然忠心赤忱,就是根本走不了的。朝中無人,硬回去也是受冷落,還不如留在這裡山高皇帝遠。”
“是以阿耶不必對所有人心存愧謝之意。有些人值得,有些不值得。”
楚王再歎:“你的口氣越來越像你舅父了。”說著又咳了幾聲。
裴桓看似落拓灑脫,又遠離朝堂,實則見事犀利,果斷明銳。
裴恕之走去輕拍父親的背,“阿耶要保重身子,兒子在外頭才能安心。”
楚王按住愛子的手,點點頭。
這時屋外輕微動靜,老了許多的覃侍衛進來,躬身傳報:“公子,人帶到了。”
裴恕之轉頭:“覃伯辛苦了,帶過去候著吧。”
匆匆十三年一晃而過,昔日壯年的覃侍衛也成了板著臉的老覃總管。
他應聲離去。
楚王恨聲道:“為父無能,叫著小人鑽了空子。你將他捉回來做什麼,當場格殺曝屍荒野也不為過!”他雖仁厚,卻也不是濫好人。
裴恕之坐到胡床邊上:“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殺人容易,關竅是要查出紕漏出在哪裡。往好處想,若非這小人,我們父子恐怕至今不知當年是誰泄了阿娘的機密。”
楚王露出痛苦的神色,蒼老的麵孔露出切齒恨意:“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性命是不能留了,其他的…問過話再說。”裴恕之為父親掖了掖被褥,“阿耶先歇著。”
*
李阿保被五花大綁丟在一座空蕩漆黑的座堂裡。
堂門與四麵大窗洞開,冷風嗚嗚吹響,如同拉刀子般穿堂而過。李阿保被吹的骨頭縫都發疼,偏嘴裡被堵了布團叫不聲響。他隻好像條毛蟲般拚命在地上蠕動,費力半晌才滾到門檻邊上,他伸脖子到檻外,不意看到長長的回廊儘頭有一團瑩瑩微光。
他眯眼看去,才發現是四名腰佩直刀的侍衛簇擁著一位錦衣公子從那頭緩緩走來。
西北的夜空沉甸甸的,像一口無底深井將星光與月色統統吸了進去。
黢黑的長廊中,隻有前行侍衛手中的兩盞羊皮燈籠發出光亮,隨風晃動的光線暈染出中間那位公子頎長清麗的輪廓。
他肩頭披了一弧雪白的雪狐皮,寬袖長袍佩玉琳琅,步履不疾不徐,對周遭鬼哭狼嚎的凜冽風刀罔若不聞。
李阿保有些眼花,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這窮鄉僻壤哪來這麼個仙君般的公子。
他用力晃頭的功夫,那公子與侍衛們已跨過門檻進入廳堂,五人下腳時全都避開了躺在地上的他,甚至後麵兩名抬著火盆的侍衛,也絲毫沒碰到他。
四侍衛手腳麻利,眨眼間關門關窗,撥旺火盆,拭淨桌椅。
錦衣公子解下雪狐裘,獨自端坐正上方,一枚紫玉金絲扣墜在雪白毛皮當中,放在桌上時發出一聲輕響。
李阿保這時才看清這位公子毛皮之下的穿戴,月白金絲錦織裡袍外罩著滿繡花鳥的緋紅紗衣,佩一條精致玉帶,腰身纖細,寬肩舒展。
他臉白了,他知道眼前這位公子是誰了。
其中兩名身形魁梧的侍衛抱拳退出,往門外一側大步離去。
剩下兩名侍衛上前,一個割斷他身上繩索,一個拔出他口中布團,然後兩邊夾住胳膊將他拖到側麵一把大椅上坐好。
臉上有刀疤的退出,守在門外,隻餘一名相貌清秀的侍衛按刀立在錦衣公子身邊。
公子神情溫和:“既然都知道了,按規矩,跟了父王十幾年的故舊我該叫一聲‘叔父’。”
李阿保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連連拜求:“不不,小人什麼都不知道!您是裴家公子,裴家七公子,來涼州探望姑父楚王的!”
裴恕之微笑:“起來,跪著做什麼,彆傷了腿。”
李阿保哪敢起來,跪在地上抖如篩糠。
裴恕之道:“你鳳臨二年投入阿耶帳中,阿耶見你騎射不俗又識文斷字,提拔你當了偏將。可你氣運不好,不是整隊迷路,就是以偏師之力正麵撞上敵軍主帳——父王安排你出擊時,沒有偏頗吧。”
“沒有沒有,楚王殿下公允仁厚,怎會偏頗。”李阿保連聲道,“是我自己背運,好幾年都沒立下什麼像樣的功勞。老天……不公啊!”
他嘴裡說的謙卑,神情卻忿忿不平。
裴恕之繼續道:“鳳臨六年,你再次領軍出擊,這回你不但沒立下功勞,還折損了一條腿,從此不能再騎射了。”
李阿保咬牙,一手撫著傷腿。
裴恕之:“你隻能解甲歸田,除了朝廷的撫恤,阿耶還另給了你三百貫錢,都是足貫的。當年上等粟米不過一百文一石,十五石左右可買一畝地。你若回鄉買田,平日量入為出,足使後半輩子無憂。誰知你沒有回鄉,反而去了益州城裡做買賣,短短兩年,賠了個一乾二淨,還倒欠了幾百貫,險些要典妻賣女。”
李阿保宛如見鬼,“公子您……什麼都清楚。”
一旁的清秀侍衛彆過臉去——當然清楚,因為那三百貫錢是他家公子出的!
當年的潦倒無能又被翻出來,李阿保滿臉羞慚,“小人走投無路,隻好回來尋楚王殿下救命。楚王仁慈,不但替小人還了債,還給了小人一份差事。楚王殿下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感激涕零,沒齒難忘!”
裴恕之:“感激涕零?你能文能武,阿耶卻隻叫你當個小小管事,心中就沒不平?”
李阿保趕緊道:“若沒有楚王相救,小的全家早就賣身為奴了。這些年來吃喝不愁,哪裡會有不平。”
裴恕之:“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舉告阿耶?”
冷不防聽到這句,李阿保嚇癱在地上,“不敢不敢,小人怎麼敢去舉告楚王!小人不敢的,不敢的……”
裴恕之撫摸手上的青玉扳指,“事到如今,你不如把話說清楚。說清楚了,阿耶才能考慮饒恕你。算了,你若真要抵賴到底,就請覃伯來……”
“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李阿保聽出希望,趕緊鬆口。
他咽咽唾沫,率先丟出同謀,“都怪那姓毛的,三年前跟我囉嗦什麼《舉告令》。他說,女皇早有敕令,無論良籍賤籍,白身官身,哪怕是重罪刑徒,隻要大喊‘舉告’,官府就得客客氣氣將人護送到都城,好吃好喝伺候著。若舉告屬實,馬上賞銀封官;若舉告不實,也不會有任何處罰,發還原處就是。”
裴恕之望向梁宇許久:“然後你動了心思?”
李阿保劈裡啪啦打了自己好幾個巴掌,痛罵自己不是人,最後哭道:“是小人鬼迷心竅。小人見當年帳中同僚一個個都有權有錢,人前馬後的威風,於是,於是……”
裴恕之:“這《舉告令》聽著不錯,可你若告不倒阿耶,回來之後難道還能接著當楚王府的管事,以後豈非生計無著——你必有實證,說來聽聽。”
李阿保眼神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