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之前落腳過的許多州治大城一樣,金州城也是一派熱熱鬨鬨的景象。
不過盧繪還是深有感觸,愈往東行,百姓言行是愈來愈文雅,市井做派也講究許多。這座金州城尤勝,便是坐在尋常食肆中,周遭食客也都是各個衣著整潔,裝扮妥帖。
外出男子必佩襆頭或各式發冠;女子戴有形狀不一的幕籬或帷帽,或直接用銀簪將半透明的麵紗固定在發髻上。微風吹過,顏色鮮豔的薄紗巾飄蕩浮動,輕透遮蔽下若隱若現女子麵孔上漂亮的花鈿與胭脂,初來中原的胡人們眼睛都看直了。
為了行路方便,商隊裡的女眷大多身著短打或簡易男裝,頭發也隨意一紮,一路上大喇喇的過來也覺出什麼不對。進城後,大家紛紛受不住這慘烈的對照,要麼回商隊去更衣,要麼直接殺去當地的首飾衣裳鋪子。
隻有盧繪和依嵐毫無動靜。
盧家在沙州開有一座織坊,雇了十幾名隴右道最好的織工與繡娘,每年可產上百匹紗羅絲緞,謝夫人少女時亦曾精研織繡之技,然而還是比不上舊都與東都來的織緞品相。
作為一名見過世麵的商賈之女,盧繪定力十足,錦繡堆於前而不掏荷包。
當然,也有其他原因——
“急什麼,我就是披塊麻布也好看。”依嵐說的輕巧自信,順勢收了收自己結實有力的纖腰,身形愈顯高挑窈窕,引人注目。
盧繪慚愧的低下頭,“對,對。”
“再過兩年你也會好看的。”依嵐摸摸她毛茸茸的腦袋,仿佛一隻家養小鵪鶉,雖然看著笨拙,但是自家人總是愈看愈喜歡的。
與眾人分開後,依嵐拖著盧繪將金州城內的鐵器鋪子逛了一遍,最後在一座打製熟鐵鍋的火爐旁蹲了半日,對這家師傅控製火候的功力讚不絕口,盧繪的小圓臉幾乎被烤熟。
時至晌午,她倆摸去了康老大推薦的金雕樓用飯。
雖然盧繪穿戴不講究,但她給的賞錢很講究,不但獲得了臨窗雅座與店家的滿臉笑容,還附贈耐心十足的金州城介紹。
金雕樓的頭麵菜是羊皮花絲與鳳凰胎,盧繪與依嵐又加點了一道箸頭春,一碗金銀時蔬羹,還有一碟雪白綿軟的蒸餅,外加兩壺過篩果釀,一頓下來吃的心滿意足。
尤其那道鳳凰胎,取數十枚新鮮魚白加各色佐料烹製而成,兩個少女從未嘗過,當真鮮美的要吞下舌頭去。
依嵐摸著肚皮歎息:“難怪大家都說中原好,好吃的真多啊。”
盧繪默默吃掉碗裡最後一枚魚白,“可惜這道菜要吃新鮮,不然可帶去給耶娘嘗嘗。”
依嵐:“東都什麼沒有啊,彆說這魚白,就是魚眉毛也能下來做菜!”
盧繪疑惑:“魚有眉毛嗎?”
依嵐無奈:“當然沒有,我在誇東都呢,傻孩子!”
盧繪心中疑惑,中原什麼都好,什麼都有,那阿耶阿娘為什麼還是離開這裡,去那麼遠的地方安家。
會賬時,一名頭發花白的老婦傴僂著腰背從樓下出去,手上拎著兩個大大的空藤條籃,看背影似乎甚是疲憊。
盧繪看向樓下,“這個阿媼我見過,清早進城門時她挽著滿滿兩籃白菘。”
依嵐歪頭看一眼,“原來她的白菘是賣給這樓的。”
盧繪認真的想了想:“她清早進的城門,至此刻已過了兩個時辰。若隻是來樓裡送菜,早該回去了,怎麼這會兒才出來。興許……她還在樓裡做工?”
——早些年謝夫人在西北也開過食肆,自來開店都是一大清早購入新鮮食材預備著,絕無大晌午才買菜的。
店裡的茶飯博士放下置錢的小木盤,拍掌誇讚:“小娘子好眼力!這位金媼今日一大早把自家種的菜送來,隨後在後頭庖廚幫著切切洗洗,做半日雜工。”
依嵐奇怪:“為何隻做半日,太累了?”
茶飯博士:“晌午後她還要去城外茶肆幫工。”
盧繪歎息:“這也太苦了,她沒有兒女奉養嗎?”
茶飯博士:“有個兒子,可惜不成器,不但跟不三不四的人混跡,還在賭場幫閒。咱們掌櫃好心,看金媼跟自家一個姓又手腳麻利,才允她留下的。唉,金媼為人甚好,前一陣臨街的潲水翁摔斷了腿,眼看家裡要斷炊,金媼就拿了三個月的工錢給人家度過危難。”
這番話依嵐是左耳進右耳出,盧繪卻仔細聽了,若有所思。
說話間,那位金媼走到街對麵拐角處,從懷中掏出一個圓圓的東西慢慢吃起來。盧繪與依嵐是自小練箭的眼力,看出那是一個熟荷葉包的野菜團子。
出了金雕樓,依嵐猶自感慨金媼好人,自己舍不得吃喝,卻肯周濟窮困之人,可惜養兒不孝,不如養豬。
盧繪忽然拉住依嵐指向前方肉香四溢的一間鋪子,“你看那裡是不是在賣鹵豚蹏(豬蹄)?阿耶說中原的鹵豚蹏比羊蹄還好吃!”
依嵐眼睛一亮,“嘗一嘗不就知道了嘛!”
盧繪為難:“你還吃得下?我肚皮都要撐破了。”
“先買了,等餓了再吃。”
“依嵐你真聰明!”
兩人在城中幾處最熱鬨的市坊逛了半日,邊走邊吃,肚皮始終沒機會餓下來,日落前循著柴火香氣摸去了一條滿是食鋪的青石板街,拎滿了四隻手後,帶著原封未動的豚蹏回了城西一角的商隊駐處。
晚上商隊眾人照例分得美食,對兩名少女的品味和慷慨讚不絕口。尤其是那鹵豚蹏,烤熱後外脆裡嫩,油脂焦香,美味到難以言喻。
老宋吃的滿嘴流油,還要假裝馬車裡的‘侄兒’體弱,受用不了。
東行這一路上,盧繪和依嵐已遊覽過不少大小城池了,金州城雖繁華,她倆也不打算繼續耗費時光。於是次日一早,她們各騎一匹棗紅大馬往金州城外走去。
彙集昨日從多處市坊聽來的消息,得出結論:
金州城以北二十裡有一座建於文德皇帝年間的藏龍觀,底蘊悠然,壯麗恢弘,當地人傲然自稱‘關內道第一’;
金州城以東三十裡則有一座金碧輝煌的臥虎寺,是一位東都來的高僧於鳳臨三年發願所建,十二年來香火鼎盛,風頭幾乎蓋過了藏龍觀;
金州城以南是一片綿延柔和的小山與丘陵,風光秀麗,水澗叮咚,每年上巳前後節總是擠滿了衣著鮮豔的遊春客們。
盧繪的計劃是從北到東再到南,繞著金州城走上半圈。
藏龍觀果然高雅氣派,臥虎寺也果然人聲鼎沸,依嵐不辨佛道,也賞不出什麼秀麗風景,全程一張百無聊賴臉,盧繪則一視同仁的擠到人群最前排,分彆給道家神仙與佛家菩薩上香許願,煞有介事的搖晃簽筒,念念有詞。
——昨日盧繪陪依嵐在鐵鋪火爐旁熏烤,今日依嵐陪盧繪晃簽筒,很公平。
完整兩套流程下來已是日過正午,兩名饑火中燒的少女四下覓食,結果臥虎寺山下依次三間竹樓全都人滿為患,更有富貴人家直接包下一整層樓用飯。
平民百姓沒這許多錢,便拿出自帶的乾糧小菜,尋一棵樹或一片山石席地而坐,吃喝說笑,倒也愜意。
盧繪沒料到這種情形,自是什麼都沒準備,眼看身旁的依嵐餓的臉色鐵青,她趕緊拍馬向前騎行,一氣奔出兩裡地,才找到一間簡陋的路邊食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