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傅母於氏的院落,裴恕之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回到楚王屋裡時,他又是一副溫雅可親的儀態。
“傅母……”楚王不知如何開口。
裴恕之端著一碗熱湯湊近父親,“阿耶不必說了,阿婆死誌甚堅。”
楚王歎息搖頭,“當初我還以為是安氏阿姆,以為她不忿在王府無權無勢,於是謀害你娘。連乳母孫氏你都查了好些年,誰知竟是於傅母。”
當年的於傅母對兒子毫無防備,致使泄密。
十四年前,於傅母深知世子掉包事大,萬不能有失,於是將兒子遠遠調開,十幾年不許任何親友來涼州探望自己,反而保全了機密。
楚王又問,“毛甫慈那畜生呢。”
裴恕之:“交給覃伯了,不知是活剮還是喂狗,隨覃伯的興致吧。”
楚王遲疑:“你不會還想動他妻兒吧。”
裴恕之奇道:“阿耶將我想作何等人了。毛甫慈自己作孽,怎能牽連無辜。”
楚王鬆口氣。
“隻不過,”裴恕之垂眸,“毛家靠著出賣阿娘得來的錢財過了十幾年穿金戴銀的日子,如今也該翻回原樣了。”
“……”楚王感慨,“你小時候多乖巧老實啊。女眷誇你好看,你還臉紅呢。”
裴恕之吹涼了湯藥,將藥碗遞過去:“阿耶彆難過,有錯肯定不在您身上。都怪給舅父好了,近墨者黑。”
楚王接過藥碗,“李阿保家呢?”
裴恕之頓了下動作,道:“這家人都得死。”
楚王心有不忍,但這家人俱知他們父子的底細,為了愛子安危多少人他都殺得,何況這一家子背信棄義之徒。
他眉頭一擰,沉聲道:“怎麼殺?”帶兵多年,沒點殺伐決斷也鎮不住手下將士。
裴恕之笑道:“阿耶放心,我已有安排了。”
*
兩日後,病勢沉重的王府管事李阿保不治身亡,仁厚的楚王替他辦了喪事。
李妻悲痛過度,一病不起,李家二子於是拿了楚王給的撫恤,帶老母回中原尋訪名醫。
此後,再無人見過這家人。
前事了結,裴恕之也要返還中原了。
他此行本是事出緊急,喬裝潛入涼州,是以楚王為兒子送行也隻能在夜裡。
蒼茫夜色中,楚王依依不舍的為裴恕之係好風兜,一聲聲東拉西扯的絮叨。
“嶽丈過世,我也沒能前去吊唁,你替為父多上幾炷香。唉,天不假年,蒼柏難常青啊!多多勸慰你外祖母,當年你母親過世,可憐她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今又受打擊,唉,她也一把歲數了……”
裴恕之一一應了,還勸慰道:“祖父是吃飽喝足後在睡夢中過世的,沒受一點罪。河東百姓都說這是喜喪,是積善之家的福報。”
楚王係風兜的手停了一下,“丁憂期滿後,你還要還朝麼?”
河東裴氏家主去年過世,裴恕之當即辭官,以孫兒的身份回鄉丁憂。至下個月,九個月的丁憂期就要滿了。
裴恕之笑意微頓,隨後道:“自然要回朝的,上個月陛下已差人去河東催我了。”
“你,為何非要做這個官呢。”楚王神情黯然,“當年你舅父將你帶走,我本以為你會像他一樣遊曆天下。誰知你十四歲就進士及第,當年女皇就授了官,這這……”
裴恕之麵無表情:“若非怕被人認出相貌,我本想再早兩年去考科舉。”
楚王頓足:“你這是何苦來哉呢?朝堂豈是好混的,何況女皇性情難測,若有個閃失……叫我怎麼向你娘交代!”
裴恕之微笑:“阿耶不喜歡兒子青雲直上麼?”
楚王無奈:“我知道你官運亨通,受陛下器重,可你的身份究竟有大隱患,何不學你舅父瀟灑人間,從此再不與都城那群鬼祟見麵,豈不更好。”
裴恕之:“鬼祟隻在都城麼?那深受阿耶大恩又反手賣了阿耶的李阿保是什麼。”
楚王無言以對。
“鬼祟無處不在,尤在人心。”暗夜幽光之下,裴恕之麵白如冷玉,神情清冷沉靜,“若不除去心中鬼祟,去到天涯海角也無法安心,又何談瀟灑。”
“你是不是為了照顧為父,才入朝為官的。”楚王忽出聲。
裴恕之略微吃驚,“此話怎講。”
楚王道:“這些年酷吏橫行,滿天下搜羅反賊,我的兄弟們已經殺乾淨了,如今都追究到我的叔父們那幾支皇親頭上了。為父還能在西北安耽度日,都靠你在朝中周旋的吧。”
裴恕之笑道:“那不至於,女皇對阿耶還是有些情分的。”
楚王譏誚一笑,沒有說話。
他閉了閉眼,仿佛想通了什麼,沉聲道:“阿璟你記住,無論你想做什麼,有阿耶在你後頭呢!不必怕,去做你想做之事罷!”
“阿耶放心,我如今是河東裴氏子弟,為家族入朝為官是正理。無論如何,我是不會牽連裴家的。”
裴恕之說道,“定爐縣太過荒僻,日日風霜逼人,對阿耶的腿不好。您還是回涼州城住吧,有陳王妃照顧您,我也能放心些。一切都安排好了,不必擔心。”
楚王擠出笑容:“我原是怕涼州城人多嘴雜,才躲去定爐的。行,阿耶聽你的。”
“阿耶要顧好身子。”裴恕之輕聲道,“咱們父子總有光明正大團聚的那一日。”
楚王含淚:“定有那一日。”
望著愛子高大修長的身軀利落的一躍上馬,身後兩名侍衛跟隨。
一陣馬蹄刨動,風沙飛舞,三騎人馬逐漸消失在路儘頭。
楚王望了許久,覃總管催了好幾次才肯轉身。
*
一行人疾馳兩日兩夜,途中自有人接應換馬,裴恕之三人終於在第三夜天亮前潛入益州以東的一座小城。順安縣是一座因為四方商旅彙集而新建的小城,城郭建造的粗糲高大,城內官吏也多為兼任,人手不足且建築粗獷。
裴恕之披著寬大的鬥篷,悄無聲息的進入縣城內一座大宅中。
屋內早有人在等他。
“少相總算來了!”一名四十餘歲的中年文士原本正焦躁的在屋裡走來走去,見了裴恕之方才鬆口氣。
他徐徐行禮,“康老大的商隊天亮就要啟程,老夫唯恐少相趕不及呢。”
裴恕之甩脫鬥篷,坐下自斟了一大杯涼水飲下,“……阿耶舍不得我,多耽擱了兩日。先生請坐,康氏商隊沒有變故吧。”
中年文士坐下:“沒有變故,行程照舊。隻是原本同行的盧家老管事忽染重病,無法前來,隻能托付老康照管他家小娘子,好生護送至東都了。”
裴恕之放下茶碗,雙目如寒露流波,“這盧小娘子不會壞事吧。”西北大商賈家的千金,想來多半是驕縱活泛。若是無人管束,不知會否生事。
中年文士摸摸胡子:“我看那小娘子還算老實聽話。少相若不放心,不如叫她也病一場,明日走不了?”
裴恕之捏捏眉心,“算了,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此時先彆動。看幾日,若那小娘子易生事端,再出手不遲。”
連日奔波馬上又要啟程,中年文士趕緊叫人準備熱水木桶,讓裴恕之洗漱更衣。
他看裴恕之頎長的身軀在屏風後有點施展不開,頗覺歉意:“此地簡陋,委屈少相了,連個服侍的婢女都沒有。”
屏風後傳來裴恕之的笑聲,“這有什麼,倒是委屈宋夫子替我捧衣執巾了。”
中年文士姓宋,他懷抱著一疊簇新衣袍,笨拙的一件件掛到屏風上,邊說道:“老夫觀少相雖有疲色,但神光明朗,看來這趟是圓滿了。”
屏風後的水聲停了一下,裴恕之道:“稱不上圓滿,不過解了我多年前的一個疑惑。”
老宋跟隨裴恕之多年,自是清楚前後因果,於是感慨道:“唉,早些年《舉告令》隻在東都及周圍一帶推行,誰知人心趨利,於是泛及愈廣,如今都把手伸到西北邊地來了。不知此等惡令之下,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冤魂無助,”
木桶中熱氣氤氳,裴恕之鳳目微闔,雙臂展開搭在桶沿上:“在先生看來,這是血流成河的惡事;於是那群酷吏,卻是升官發財的青雲之路。”
耳邊仿佛傳來細碎的咯吱聲,是蟻群在啃噬。
這些愈演愈烈的惡政,正緩慢腐朽著女皇的金湯。
“還是內賊難防。”老宋連連點頭,片刻後他試探問道,“那李阿保……”
裴恕之:“都送走了。”
老宋捋胡須的手停頓一下:“‘都’送走了?”——他問的是一個人,得到的是一家人的答複。
裴恕之:“李阿保口口聲聲一時糊塗,實則籌劃多時了。去年秋末他就試探出我與阿耶的關係,等到今年初春等到姓毛的才動手。”
老宋是一聽就明白了:“王爺是涼州刺史,李阿保不敢在涼州境內聲張,所以要找個懂行人引路去益州。此去路程不短,涼州又是邊關重鎮,他還得預先備好乾糧,馬車,過所,以及越關文書——處心積慮,也敢說是一時糊塗?!”
裴恕之:“李妻為他扯謊稱病,兩個兒子在外裝作擔憂父疾。李阿保出逃五日,李家妻兒就為他作假五日。不止如此。據李家仆役說,那幾個月李家母子滿麵春風,還漏嘴說將來做了夫人公子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