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2章(2 / 2)

——仆役們稀裡糊塗,還以為是楚王要保舉李阿保當官。

“好一家子狼心狗肺之徒!”老宋連拍大腿:“除了遠嫁的李大娘子,這家人但有一個念及王爺恩義,哪怕漏出點風來,都不至叫少相痛下殺手啊!”

裴恕之扯出一抹譏笑,心道那也未必,自己殺人何嘗是次次有因由的。

他緩緩沉入水下,喃喃自語,“幸虧這家一個好人都沒有,地藏菩薩明鑒,弟子親手所送的必定都是惡鬼……”

“幸虧少相心思縝密,在益州預先安排了人手。一旦舉告成功,王爺與少相父子,還有裴家,都是滅頂之災啊!”

老宋越說越興奮,已經穿過屏風,扯了把小圓燈坐到浴桶旁。

“唉,前邊就是酒泉,聽說還留有霍嫖姚建的沙土古樓。可惜少相太過匆忙,不然可以走一趟,去看看那位天縱少年的遺跡。”

裴恕之坐出水麵,長出一口氣:“以後吧,刀劍時刻懸於頸上,何來興致。”

老宋想起如今處境,不由得一聲喟歎。

*

天光大亮,馬匹駱駝都喂飽了草料,長長的商隊綿延了兩三裡地,各色各形的旗幟高高樹起,被淩厲的大風拉扯的筆直。

商隊的領頭名叫康屈底,今年五十有五,身軀魁偉,目光銳利,紫銅色的麵龐有一半被暗紅色的胡子覆蓋,洪亮的嗓門能從隊首傳到隊尾。

康屈底是粟特人,十五歲開始行商押隊,四十年來不知走過多少地方,經手過多少家商行的買賣。東至東海望,西去沙漠綠洲,甚至杳無人煙的高原雪域他也走過幾趟,是位經驗豐富,老道守信的商隊領袖。

裴恕之與老宋就隱身於這趟商隊的其中一輛馬車中。

商隊其餘人隻知是一位久居西域的老讀書人帶著病弱的侄子返回中原訪親尋醫。

這不是什麼稀奇事,許多需要長途跋涉的客商與旅人往往都願意與可靠的商隊同行,既不會走錯野道,遇上賊匪,沿途上投棧紮營也有個照應。

如老宋與裴恕之這樣隨行商隊的還有好幾家,還有遊商半途加入,或半途離去。

老宋原本擔心裴恕之這等長於豪族的貴公子受不住連日躲在逼仄的馬車中,已備好了雙陸博棋。誰知裴恕之一連十餘日紋絲不動,不是閉目休憩,就是默默看書,塗寫描摹,隻在入夜後裹了鬥篷下車,在外透上一兩個時辰的氣後回來,比個垂暮老者還耐得住性子。

他卻不知,忍耐寂寞本是裴恕之自幼習慣之事。

聽見叮哐之聲,裴恕之看老宋又在擺弄爻錢與龜殼,便笑道:“此事先生不是早棄了麼,怎麼又撿了起來,想是悶極了。”

老宋抬頭:“興許是時來運轉,老夫的卦象仿佛開始準了。”這語氣中透著三分竊喜,三分不確定,還有四分心酸。

裴恕之促狹:“哦,準了。譬如先生之前算出子烈父母雙亡,算出鐵勒手足和睦準,更算出了馬信王照生於富貴?”

覃子烈的父母覃總管夫婦身強體壯,精神抖擻,一看就能活很久;鐵勒與寡母小小年紀就被異母兄姐趕出家門;馬信王照兩人更是出身貧寒——可以說宋神算是反向準確了。

老宋老臉一紅,“那是老夫學藝不精,火候未到,如今似有好轉。”

“何以見得。”

老宋道:“去年老夫偷偷給那李阿保算過一卦,正是有命無運之卦象。他命中有福遇上王爺這等貴人,就算不能大富大貴,也能全家平安衣食無憂。若是投機取巧,鋌而走險,必定死路一條。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他興奮的捋著胡子,“於是,老夫想再給少相算一卦。”

裴恕之毫無興致:“我的命怕是算不出來,之前先生又不是沒試過。”

老宋羞赧:“其實已經算出來了。”

裴恕之哦了一聲。

老宋雙手捧著龜殼,“卦象上說,少相是否極泰來的命格,來日福壽雙全,夫妻恩愛,兒女繞膝。”

裴恕之鳳目斜睨,“兒女都算出來啦?”

老宋興奮:“對對,少相日後會有三子兩女,皆會孝順出息!”

裴恕之無語,重新拿起書卷:“先生有這功夫,不如算算四日之後的大事。”

老宋一悚:“還有四日就到金州了,這麼快?”

裴恕之掀開一縫車簾,“先生沒聽到她們又在打聽金州的吃喝土儀麼?”

窗外傳來兩個女孩子清脆的嘰喳議論,聲聲都是四日後如何如何。

其中一個口齒有些糯音樸直的小娘子,這便是裴恕之之前擔心可能生事的盧家千金了。

盧小娘子,單名一個繪字。

其父盧致南是沙州有名的商賈,據說出自範陽盧氏分家出去的旁支末係之家。其商行遍布隴右道各地,經營門類上至玉器綾羅,下至牧園馬場,是最近二十多年發跡的。

盧致南娶妻謝氏,生有兩女一兒,長女便是盧繪。

兩個月前,盧致南這一房的族長過世,急喚他們夫婦回去奔喪,說有要事相商。

原本盧致南要攜妻兒即刻啟程,偏生此時恰有一筆大買賣需要收尾。來自西域的主顧早年吃過中原人的虧,堅持厘清尾款時要盧氏主家人在場。於是謝夫人做主,請身為沙州彆駕的義兄看顧,長女盧繪留下善後,事畢後由老管事護送至東都與父母弟妹團聚。

誰知臨出發前老管事忽染疾病,隻好把盧家商行的車隊與繪小娘子一道托付給相交多年的康老大。

——以上就是宋神算前些日子打聽來的。

當時裴恕之聽罷,便道,“看來盧家門裡有些糾纏。”

老宋一怔之後才明白。

盧家是這二十多年打拚下家業的,夫婦倆必定不糊塗。尋常人家遇到這種事,都是主母留下善後,由父親帶著兒女先回本家奔喪。然而盧家夫婦卻留下了年少的女兒,一是信任女兒能辦妥,二來嘛,自是本家有硬仗要打,屆時少不了嘴角撕扯,非得謝夫人助力不可。

“少相見事好快。”老宋欽佩。

康屈底深知盧家夫婦愛女入骨,於是特意將人提溜到眼皮子底下看管。

盧繪倒也乖順,老老實實帶著三個家丁兩個仆媼外加一名貼身婢女過來,於是在一長溜的康家車隊中間夾入了三輛標有南玉二字徽記的精致馬車。

也因此,裴恕之與老宋能就近見到其人。

盧小娘子年方十五,圓圓的臉蛋,敦實的身形,皮色淺麥,手有鞭繭,一看便知常年騎馬奔馳,上山下河,全無被四書五經打擾過的模樣。

初見此女,裴恕之心中泛起一陣古怪,於是隔簾多看了幾眼:“先生,你不覺得這位盧小娘子有些麵善麼?”

他是真的心生疑竇,卻招來老宋一頓花癡,“少相也到了愛看小娘子的歲數啦,青春慕少艾是人之常情嘛。”

裴恕之隻好閉嘴。

他家宋先生什麼都好,就是一把歲數了還天真爛漫不像話。

就為了裴恕之多這一嘴,老宋老眼昏花,愈看盧繪愈覺得眉眼靈秀,透著股書卷氣。

對於讀書人來說,這是很高的評價了。

幾日後商隊途徑風景優美的秋鷺縣時,縣令大人精心寫有‘秋水乘興,白鷺思歸’八個大字,將之裱成匾額掛在縣城門口。

這八個字中盧小娘子直接認識的有四個,分彆是‘秋,水,白,思’,靠猜又認出了‘鷺’與‘乘’,最後推斷出整個句子。

三個家丁兩個仆媼在後麵連聲叫好,誇獎自家娘子聰慧無雙,才情不凡。

前後數車的胡商們不明就裡,跟著稱讚盧小娘子簡直是個大才女,太有才情了!

十八歲的小賬房柳芳林目瞪口呆。

老宋捂臉躲回車內,此後一路再沒說盧繪有書卷氣什麼的。

本來康屈底也想誇兩句,那八個字他也才認識五個,這世上本就是目不識丁之人遠遠較多,繪小娘子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這還不聰明?

但是見到剛聘來的小柳先生那表情,康老大到嘴邊的誇獎生生忍了回去。

除了‘卓有才情’的盧小娘子,她身邊那個名叫依嵐的婢女也很引人注意。

依嵐比盧繪大兩歲,杏眼褐發,高挑健美,一望可知是個胡女。

說是盧繪的婢女,卻不見她服侍什麼,反而與盧繪同吃同住,寸步不離,盧氏家仆也都習以為常。

“是個練家子。”裴恕之在簾後看過幾眼,視線掃過依嵐腰間的短刀,臂部的短箭囊,還有微微鼓起一圈的右手腕處,然後斷言道,“機巧靈便猶在馬信王照之上。”

因有依嵐在,盧小娘子請求到附近玩耍,康屈底多數都會答應。

此後,車隊每到一地補充給養休整停歇,大家都能看到盧小娘子歡天喜地的出去,心滿意足的回來,懷裡兜上滿滿的當地吃食,一麵請大家分食,一麵嘰嘰喳喳當日見聞。

裴恕之與老宋分到過一把飴糖酥,半盒炭烤肉脯,四五枚扁桃與番石榴,還有半碗餘溫尚且存的酥酪蒸梨。

在盧繪口中,沿途風光真是無一不好,遇到的百姓也都個個和善。

歡快的氣息宛如明媚流淌的溪水,慰藉了長途跋涉的眾人。

四日後,商隊來到金州城下。

這是商隊抵達東都前的最後一次大休整,需要在當地停留三日。

當夜,無人發現老宋的馬車裡少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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