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知依嵐識時務遠勝自己,一看打不過,對方又惡意不大,乾脆束手就擒。
火場中‘喀喇’之聲不絕於耳,隨著一聲沉沉的木材斷裂聲,隻見高高的房梁在火焰中裂開掉落,這座藏汙納垢的舊宅終於在燃燒中坍塌了。
那個清瘦黑衣人一氣牽來五匹高頭大馬,命人將那十一名女子三兩人一組放上馬背,最後把韁繩交給盧繪與依嵐,還附贈兩條被燒到皮毛焦黑的受驚獵犬。
最後他道:“這就走吧。”
盧繪和依嵐十分乖覺,連聲道謝後牽上五匹馬和兩條狗就往山下走去。
沒走多遠,盧繪想到一事,對依嵐說了句‘你等我會兒’,又連忙往回奔去。
返回時,她見到那身形魁梧的黑衣人正單膝跪地,向黑衣首領請罪,“是卑職的疏忽,竟未注意到有地窖……”
見到盧繪折返,他立刻住了嘴。
“又有何事!”他聲音中透著不悅與懷疑。
盧繪忙學他的樣子單膝跪地,拜倒在那黑衣首領身前,急急道:“還有一事稟報壯士。嗯,小女子第一回潛上山來時,偷看到兩個賊人頭目正與州府的王司功勾結……”
“王司功?”
這天夜裡,這位黑衣首領第一次開口,聲音低啞,應該是刻意壓了嗓音。
“對,我聽那倆頭目這麼稱呼他的。這夥賊人能金州城外藏這麼久,都靠這位王司功庇護。”盧繪繼續道,“說是王司功有把柄在兩個頭目手裡,好像是幾封信。嗯,他們還說要去北麵慶州當山匪,裹挾流民什麼的……”
盧繪小心覷著頭頂那人的反應,然而人家毫無反應。
片刻後,黑衣首領開口:“好,就這些?”
“還有…”盧繪略羞赧,“那個,這個王司功現在我手裡。”
一旁的魁梧黑衣人很是驚愕,“什麼?!”
盧繪乾笑幾聲:“王司功回去時,被我和阿姊打暈了藏進草叢。下山後朝西北走三裡地,四棵纏在一起的歪脖子樹下,就在那兒!”
周遭的黑衣人似乎被少女的剽悍行徑鎮住了——小娘子,剛才你還說天這麼黑,火這麼大,賊人這麼凶,你好害怕呢!
黑衣首領道:“多謝娘子了。”
“不謝不謝。”盧繪心想這人語氣倒十分溫和客氣。
她起身前習慣性的抬頭,冷不防看見鬥篷下黑衣首領蒙了麵巾的臉,露出一雙星辰般的眸子,瞳仁有著清寂幽冷的光,明明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離的很遠。
她不敢多看,連忙道彆,“這許多賊子,還有那個姓王的,就都煩勞諸位壯士處置了。小女這就告退了,諸位辛苦了!”
*
望著盧繪越走越遠的背影,覃子烈又輕笑起來,“不知哪兒來的山野女子,倒是重情重義,心地仁厚。”
鐵勒神情凝重,問道:“公子,就這麼放她們走不打緊麼,會不會走漏風聲?”
裴恕之神情沉靜,“天底下哪有密不透風的牆。你們摸黑趕來,再是小心,也難保沿途不被人瞧見——隻要不認賬就行了。”
他向一旁招了招手,兩名黑衣人抬著一副榻架來,上麵躺著的正是胖頭目之前看望的那個傷者。
裴恕之掀開蓋被,隻見這人麵如金紙,呼吸微弱,衣袍上血跡點點。
他問道:“能撐住上路麼。”
覃子烈回道:“我給他喂了宋先生的天心保絡丸,應該能上路。”
裴恕之點點頭,示意抬走這名傷者。
他又問,“適才你們是在哪間屋子找到他的?”
鐵勒答道:“在後院書房的隔壁。”隨即又補上,“兩名匪首也住在那兒。公子是要過去看一眼麼?”
裴恕之:“這麼大的宅子,既然挖了地窖,就不會隻挖一處地窖,我們過去瞧瞧。”
覃子烈擔憂:“火勢這麼大,公子貴重,可不能進去,不等衝到後院屋子就全塌了!公子想看什麼,我替公子去吧。”
“子烈糊塗。”裴恕之微笑,“宅子都燒成這樣了,還需從正門進入麼?”
*
之前對於放火順序,鐵勒和覃子烈曾有不同的看法。
子烈認為應從聚集了更多賊人的前院開始燒,火勢一起,眾賊慌亂擁擠,非死即傷,便能一舉攻破巢穴;而鐵勒覺得應從匪首可能居住的後院開始燒,擒賊先擒王。
裴恕之取了後者建議。
當大宅前院燒至房梁倒塌搖搖欲墜時,其實後院已經燒成了一片白地。
裴恕之隻帶鐵勒子烈二人繞到後院牆外,跨過倒塌的牆根,徑直走向書房。鐵勒與子烈用長長的樹乾撥開猶有火星的殘磚斷瓦,果然在書房裡側的廂房內發現第二個地窖。
鐵勒扯了塊衣袍裹住手,掀開滾燙的地麵鐵門,隻見陰冷潮濕的地窖內光禿禿的堆了五六口尺餘高的樟木箱子,此外彆無它物。
子烈好奇心重,迫不及待的砸開其中一口箱子,頓時金光閃耀,珠翠滿箱。
“啊這……”他怔住了,“是匪徒搶來的金銀?!”
鐵勒忍不住望了裴恕之一眼,喃喃自語,“公子這財運啊……”
裴恕之毫不在意,冷靜道:“都翻開來。”
子烈一口氣翻開剩餘幾口箱子,不是成摞的金餅與銀塊,就是令人眼花繚亂的珠寶;隻有最後一口箱子裡,除了金銀還有一個小小的檀木匣子。
打開匣子,裡麵是一捆整理好的書信,以及一條朱紅絲綢包裹的卷軸,
鐵勒不識貨,子烈卻一眼認出這朱紅卷軸外的金鳳刺繡與金珠墜飾,驚聲道:“啊!這不是,這不是聖……”他半道住口。
但鐵勒已經猜出來了——這玩意莫不是聖旨?
裴恕之將那捆書信翻了一遍,又展開看了眼朱紅卷軸,終於心滿意足,笑道:“真是意外之喜了!”
他將書信與聖旨卷入袖中,俯身從一口大箱中撿起一枚圓形的珠寶,問鐵勒與子烈:“你們可知這是何物?”
鐵勒完全分不清珠寶首飾的類型,直接搖頭。
子烈努力分辨,“這是個…金絲花冠?”——他儘力了。
裴恕之道:“這件七寶金絲白玉冠,是四十年前九江郡王新婚時先帝所賜。”他年幼時還見過九江郡王妃佩戴這件頭飾。
“皇家的東西,怎會在賊人手裡。”子烈疑惑。
裴恕之微笑,“自然是有人膽大妄為,欺上瞞下。”
鐵勒上前一步,低聲詢問:“公子,剩下的賊人如何處置。”
裴恕之回頭,不遠處的火光映著他美玉般的側臉,竟有幾分森然。隻聽他淡淡說道:“全都殺了。鐵勒,做的樣子像一些,讓莊懷貞慢慢猜。”
子烈一驚,不敢質疑,一旁的鐵勒沉聲應命。
前院大火猶在燃燒,焰苗時而金色,時而赤紅,夾雜著幽綠光芒,在黑夜中化出諸般異色幻象。
裴恕之伸開長臂,羽氅在夜風中獵獵作響。他向著前方光亮合十高拜,心中默禱——
“多謝地藏菩薩護佑,賜我一船東風,此去傾覆昆侖,當使諸天星辰歸位!”
火勢已至荼蘼,殘焰瀕死狂舞,將他的身軀在廢墟地麵上拉出一條長長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