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前方忽有動靜,隻見一位身形瘦高的紅衣青年懷抱卷軸書籍緩步走過。
此人年約三十,皮膚蒼白,略有病態,偏生的眉目冷峻,神情倨傲,他與裴恕之端木慧僅隔了十餘步距離,卻目不斜視的徑直走過,仿佛全沒看見他倆。
端木慧忍了片刻,還是說道:“少相的職級比他高吧。”
裴恕之,“不錯。”
端木慧,“他居然不來向我等行禮。”
裴恕之忍笑,“是啊,沒行禮。”
端木慧控訴:“這是恃才傲物!”
裴恕之:“有才華挺好的,空閒了就傲一傲。”
端木慧瞪了半天,終於還是噗嗤出聲。
她歎道:“少相回來了就好,少相不在,宮裡儘是些無趣之人。”
宮內不便久談,兩人就此告彆。
離宮後,裴恕之連飯都沒吃一口就趕去了頂頭上司中書令宅邸。
作為當年發動政變的五大功臣之一,劉語與褚皇同歲,然而滿頭白發,麵容枯槁,布滿皺紋,形貌與褚皇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彆。
他見到裴恕之的第一句話就是,“一道用午膳吧。”
劉府奴仆在湖心亭擺好飯菜後,裴恕之先服侍劉語盛飯布菜,隨後自己才吃。
酒足飯飽,席麵撤下,湖心亭隻餘師徒二人。
劉語輕聲道:“你回來這麼早做什麼,我本想叫你趁著此次丁憂索性遠離朝堂一陣。你剛及弱冠,何必往是非圈裡紮呢。再過五年十年,局麵必然大不一樣了——你懂老夫的意思,屆時你風華正茂,正是大有作為之時。”
裴恕之微笑,“恩師膽量不俗,竟妄測陛下聖壽。”
“她再有天命,還能與天同壽不成。”劉語語氣悠然,“你丁憂離朝後,陛下連著病了兩場。你今日見到她,應該有所察覺。”
裴恕之沉吟片刻,“她臉上……脂粉用多了。”
褚皇自登基為帝後,穿戴愈發簡單隨意,幾乎隻著男裝,不施粉黛,不佩環釵,她似乎有意模糊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女子形象。
——今日她的確氣色紅潤,隻不過都是塗抹出來的。
劉語目光迷蒙的望向虛空,“當年我們五個力主太後稱製的蠢材——王昧被斬殺於亭驛,家產抄沒;錢雲歸被誣謀反,獄中自儘;周直端死在流放途中,屍骨無存;簡士圖借口丁憂躲回老家,竟然憂懼而死。最後獨留我一個老不死的,也不知能否善終。”
他當年告老回鄉,本來正在原籍等著升天,誰想女皇一紙詔書硬將他薅回了朝堂,讓他繼續發光發熱。
裴恕之失笑:“恩師您會善終的,宋先生給您算過卦。”——如果準的話。
劉語橫了他一眼,“你是非趟這渾水不可麼?”
“如今局麵也有恩師等人當年之功。”
劉語惱怒:“我們怎麼想到臨朝稱製她還不夠,非得血流成河登基為帝啊!”
裴恕之長長的鳳目中幽光閃動:“是呀,從古至今,何來十拿九穩之事。”
他伸手拂過水麵,掬了一小窩清水在白皙的掌心,看一顆顆晶瑩的水珠滾落指尖,“人間盛世,水露朝花,一期一會,學生不願錯過了。”
劉語見勸說無果,索性道:“我這把老骨頭能撐幾日算幾日,以後的路你自己看好了。耐心些,莫急躁。”
裴恕之鄭重行禮:“多謝恩師。”
*
一下午的功夫,裴恕之連軸轉的拜訪了四五家長輩,待在每一家的時間都不好太長,終於在掌燈前抵達了崔玄家宅。
這座博陵崔氏於八十年前建造的豪邸在暮色中尤其典雅貴氣,豪邸深處建有一間袇房,一位年過六旬的老年道士悠然端坐在蒲團上。
“見過姑祖父。”裴恕之行禮拜見,抬頭時不禁凝視前方。
崔玄其人,可說是閥閱家族累世聯姻之碩果了。
他本人出身於博陵崔氏大房長支,祖母來自太原王氏,母親是文德皇帝幼妹定陽公主,嫡親姨夫是趙郡李氏的家主,三位姑母分彆嫁去了五姓七望中的三家,兩位叔伯也分彆娶了五姓七望中的其中兩家女子。
到了他自己這輩,堪堪遇上褚皇的禁婚令,於是娶了裴恕之祖父(其實是外祖父)的胞妹,兄弟姊妹也紛紛‘降級’婚嫁,到了下一輩亦然。
門閥世家姻親密布繁雜,往往叫人防不勝防。比如,當年舉薦裴恕之的河北道黜陟使林信合就是崔玄的堂侄女婿。
當然,老崔家也不會白乾,裴恕之入閣的第二年就舉薦了崔玄的外甥柳士節,使其門蔭入仕,目前正在原都長安的京兆尹手下為官。
“我不如裴公啊。”崔玄的麵孔在繚繞香霧中難以分辨,似仙似鬼,“偌大崔氏,竟無幾個兒孫像若湛能讀書的。倘使他們能自己舉試,又何必處處求人。”
舉薦說來容易,其實很有門道。
首先舉薦人要簡在帝心,無論在朝還是在野,至少能在皇帝跟前說得上話,不然皇帝連你是誰都不知道,為啥要用你舉薦之人?雖然皇帝用人避不開世家,但可以避開你家。
其次要看皇帝類型,若遇上了荏弱好欺的皇帝,自然重臣們舉薦誰就是誰;但若遇上強勢攬權的皇帝,就沒那麼容易了。譬如褚皇,她對待辛苦奪來的權力猶如惡龍看守寶箱,所有門蔭入士的臣子她都要親自召見考校,滿意了才授予官職。
最後是舉薦的條件。最理想的情形自是因才受舉,所謂伯樂相千裡馬,蕭何月下追韓信,俱是千古佳話。但千古佳話之所以叫做千古佳話,就因其極稀少,多數時候舉薦還是出於世族或故交對彼此子弟的提攜。
裴恕之聽出崔玄對自己的幽怨之意,提起一人:“姑祖父的從弟崔昇大人便是當年明經舉試第二名,如今官居吏部侍郎,屢受陛下稱讚。”
崔玄臉色有些複雜,“那個書呆子,自詡清廉耿直,做官做的六親不認,險些將我那叔父氣死。唉,還是得靠明白人啊,可憐老夫一把歲數了還在耗費心力。”
當年崔貴妃與褚皇在先帝的後宮裡鬥的你死我活,最後褚皇大勝,崔貴妃及其父兄皆死。雖然崔玄與崔貴妃並非出自同一支,但崔家子弟還是逐漸從權力中樞淡出了。
其實裴恕之覺得崔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若當年崔貴妃贏了,崔家子弟會不會跟著沾光。有賞必有罰,崔貴妃鬥敗了,博陵崔氏受到牽連也是合情合理。
他並不揭穿,微笑道:“姑祖父歎息歲數這話在家裡說說得了,千萬彆出去說。您頭上還有耄耋之年的皇帝與中書令呢。”——‘他們可還沒活夠’。
崔玄嗬嗬笑起來,“失言,老夫失言了。”
他道,“劉語那老東西又勸你遠離朝堂,讓你過幾年再入朝為官?”
裴恕之:“姑祖父猜的不錯。”
“寒族就是寒族,站多高都還是這麼沒出息,毫無遠見!”
崔玄唾沫星子飛濺,“人人豔羨我們這些家族數百年不衰,卻不知我們的尊榮富貴是拿什麼換來的!我兩個從兄一死一流放,但那又如何!一遇上風浪就退避三舍,家族早無立錐之地了!昔日陳郡謝氏何等清貴,如今都沒落成什麼樣了。本朝建立已有八十載,他家竟還未出過一個宰執!我看再過幾年,這家子弟連微末小吏也難以為繼了。”
裴恕之耐著性子的聽崔玄破口大罵,思緒不禁飛馳——陳郡謝氏與琅琊王氏當年並稱王謝,子弟門生遍布天下,的確煊赫一時,不過琅琊王氏現在也沒強出多少。
日居中天,無謂不落,皇帝都輪流做了,天下又哪來永遠不敗的世家呢。
“……若湛以為,陛下想讓何人替換董樂二蠹?”崔玄端起茶盅。
裴恕之回過神來,忙道:“晚輩不敢揣測聖意。”
崔玄不悅,“若湛這是見外了啊。”
裴恕之無奈:“我想舉薦莊懷貞。”
崔玄翻了個白眼:“你倒是會投其所好。”
裴恕之:“我便是想舉薦姑祖父,也要陛下肯聽啊。”
崔玄目前的官銜是正三品的金紫光祿大夫,清貴是清貴了,奈何隻是散官,並無職權。
他自少時就長袖善舞,精於鑽營,連褚皇重用的醃臢酷吏他都能牽扯上些許關係,保護崔氏一族少受其害。如今他年過花甲,多少企盼著能當幾年宰執過過癮,墓誌銘也能寫的好看些啊。
崔玄喟歎,“文德皇帝也愛提拔寒門俊才,可從沒冷落世族啊。陛下怎不學學文德皇帝的製衡之道呢。”
裴恕之垂目:“這怎麼能比呢。”
文德皇帝不會日日疑心有人要奪他的皇位,一城一地刀口舔血打出來的天下,龍椅坐起來自是理直氣壯;麾下猛將如虎謀士如虎,全都忠心耿耿,哪用得著酷吏。
心正,則劍不邪。
……至少不那麼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