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1章(1 / 2)

東都亦稱神都,與長安相距八百餘裡,四麵環山,六水並流,八關都邑,十省通衢。

褚氏為後時便中意此地諧美,一年中倒有大半年與先帝居住於此,前後興建了宿羽宮,高山宮,上陽宮等宮殿。褚皇稱帝後又興建了明堂與天樞兩處壯麗奇觀,令海內驚歎,隨後更是索性搬了整個朝堂到此,於是達官顯貴們也隻好跟著遷居過來。

一時間,神都米珠薪桂,衣食住行無不水漲船高。許多家資單薄的官員買不起房舍,隻好賃屋而住,甚至幾家拚租一宅。

煌煌數百年的河東裴氏自然無需如此,無論是原都長安還是新朝神都,裴家主支與兩房風生水起的旁支都有擁有雕梁畫棟占地龐大的豪宅,甚至裴恕之自己就有規模不小的私宅。

鳳臨十四年春夏之交,丁憂已畢的裴恕之風塵仆仆地回到東都裴宅,迎接他的是整齊列隊的侍衛與奴仆,還有比他早到數日的幕僚宋先生。

“少相回來了!一路辛苦了。”老宋笑容滿麵。

裴恕之也笑道:“先生的家事可辦妥了?”

“多謝少相掛懷。”老宋歎息,“家侄體弱,病倒在書院,如今送回他父母身邊了。待養好了身子,再回去讀書罷。”

月前兩人在商州分彆,老宋帶著‘侄兒’回北麵老家,裴恕之則趁夜喬裝,快馬數日夜潛回河東,裝作剛剛為祖父守孝結束,下山出關。

老宋與裴恕之明麵上裝作數月未見,一到內堂無人處,老宋立刻壓低聲音,“齊安和劉成子一個月前死了。”

裴恕之一怔:“牽連我們了麼?”

老宋道:“扯不到我們,都斷線了。”

“邵一鋒呢?”

“褚立謹與他臭味相投,打算舉薦他做官了。”

這三人是他在丁憂前送進梁王府與鄆王府的門客,俱是心思奸邪之輩貪婪殘忍之輩,平生最擅巧舌如簧,蠱惑人心——正配褚氏兄弟。

老宋道:“少相,郡王要見您。”

裴恕之麵沉如水,“我得先進宮麵聖,接著拜見幾位親長。”

“六郎說今夜就要見您。”老宋搖頭,然後提高聲音笑道,“晚上邢國公為東,流珠閣設宴,說要為少相接風洗塵。”

裴恕之會意,朗聲而笑:“孝遠客氣了,我一定赴宴。”

*

裴恕之十四歲參加科舉,束發而登進士第,當年就被授了校書郎之職。

因當時酷吏勢盛,裴恕之隻做了半年校書郎就外放去了地方,曆任司糧,法曹,巡使,還在窮山惡水的複州當了兩年刺史,五年後由河北道黜陟使林信合舉薦,回調東都任大理寺少卿,時年僅十九歲。

在大理寺任職一年期間,他著手處置大量積壓案件,練達明斷之名享譽神都,中書令劉語聽聞其能,便親自保舉他為中書舍人,輔佐自己奏對議政,起草詔書。

當時劉語已年過八十,老眼昏花,精力不濟。

日常政務幾乎都由裴恕之負責,於是世人稱其為‘少相’。

此次裴恕之丁憂起複,人還沒到,女皇的詔書已經頒了下來——令其升任中書侍郎,加封朝散大夫,銀青光祿寺大夫。

如此安排,既顯貴又有實權,朝中各家便知裴氏隆寵未減了。

裴恕之沐浴更衣後入宮,剛好碰上幾位大臣從鳳儀閣出來。

走在最前麵的是一看就剛被罵過的褚承謹,後頭是尚書左仆射董奉常與侍中樂振。

三人神色各異,一個怒氣衝衝,一個麵如死灰,還有一個愁眉苦臉。

這便是女皇目前朝閣中的六相之三了——原本有九個,年前剛被撤了仨。

裴恕之等他們走遠了才進入鳳儀閣,叩首謝恩後起身。

“若湛來了。”褚皇蹙眉坐在禦案後,一手撐著桌麵,似乎心情有些鬱結。

她的容貌與九個月前似乎並無多大區彆,依舊雙目有神,氣色紅潤,發髻略有幾分花白,隻是神情愈發嚴厲陰翳。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適才怒罵的餘音,但裴恕之一個字都沒問。

“裴公過身時,得年不過七十三,走得太早了。”褚皇緩緩說道,目光卻不在裴恕之身上,卻不知凝望何處。

裴恕之明白她的意思,他的外祖父七十三歲去世,已是世人眼中的高壽了,那麼眼前八十一歲的女皇又還能活幾年呢。

所以,作為善解人意的年輕閣臣,他應當怎麼回複呢?

裴恕之道:“祖父早年隨侯大將軍遠征時受過重傷,還染過疫症,雖說之後救了回來,病根還是落下了。依臣看來,壽數長短還看個人的造化,微臣家中既有活到九十八歲的曾伯祖父,也有一場風寒就壯年夭亡的從叔父。”

褚皇似乎起了興致,“裴家真有九十八歲的老壽星?”

“微臣怎敢欺君。”裴恕之微笑,“說來可惱,臣那位堂房的曾伯祖父從不講究什麼養生之道,九十多了還酒肉魚膾沒個消停。長輩們說他若肯稍加節製,活個百來歲不是難事。”

河東裴氏興盛百餘年,分家的沒分家的全算起來幾千口人都不止,加之吃喝不愁,安養富貴,其中自然有幾個高壽之人,這位長命的曾伯祖父也是真有其事。

褚皇終於有了幾分笑意,“若湛這話有理,壽數本是天意,凡人煩擾也是無用。”

她又道,“聽說你丁憂期內還結廬僻居了?”

裴恕之似乎有些遲疑,苦笑道:“對外說的緣故是,‘臣是由祖父母撫育長大的,本就該多儘些心’,實話則是……”

他無奈輕歎,“微臣不敢瞞著陛下,父親說,‘你在家茹素是丁憂,塚畔結廬也是丁憂,橫豎都要賦閒九個月,索性苦一苦肉身,罵名阿耶來背’,然後就將臣趕去山上住茅草屋了,風吹雨淋都不叫臣下山。”

——若非有這大好借口,他怎麼暗中溜出去籌劃秘事,怎麼遠走涼州及時救父。

“你父親真是……促狹性子一點沒變。”褚皇撐在禦案上低笑不已,“怪道你不但清減了,還有風霜之色。”

如此賣力的為祖父守孝,裴恕之在清流士林中的名聲自然極好,君臣二人皆心知肚明裴桓之意。

女皇笑夠了,滿臉懷念的歎息:“你父親當年總說會為朕效力。誰知他沒來,倒把兒子送來了。”

裴恕之:“陛下這話,仿佛臣有今日全是父親之故,明明臣也是辛辛苦苦考的進士,兢兢業業地方曆練,陛下彆說的您好似是徇私拔擢了微臣,其實您用人選才甚是嚴苛。”

褚皇一陣大笑,胸口鬱氣儘消。

她邊笑邊起身走到禦案前,鄭重道,“若湛,你可曾聽說南麵房州……”

她遲疑一瞬,轉言道,“算了,你離開都城這麼久,想來要見許多師長故友,退下罷。”

裴恕之遵命。

走出鳳儀閣,卻見前方轉角處有一人靜立。

久居深宮的宮裝麗人宛如被歲月凍結了年齡,年近四十的端木慧笑起來甚至帶了幾分俏皮:“少相總算是回來了,少相不在,閣僚中儘是些無趣之人。”

裴恕之疾走幾步,低聲道:“適才我瞧見褚相,董相,還有樂相,三人離去匆匆,神色有異。出什麼事了?”

其實這種事他私下一查就會知道,但他還是要親口詢問。

“大半年沒見,少相一句寒暄話都沒有,上來就問,您也太不與卑職見外了。”

果然,端木慧看似嗔怪實則高興。褚皇禦下甚嚴,她常年待在宮中,並不方便與宮外聯絡;但今時不同往日,她也需要結交一二宮外勢力了。

裴恕之就是她的目標之一,個人與家族都是上上之選。

他能飛速晉升,弱冠入閣,固然是自身才乾卓絕,但若沒有屢屢受人賞識,一再獲得提拔,焉能一帆風順。其中緣由,自是門閥世族心照不宣的規則。

端木慧笑容一斂,壓低聲音,“以後莫要再叫褚相了。”

褚承謹目前的身份是超一品親王,太常卿,兼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理論上來說梁王品級更高,但他更喜歡彆人以宰相相稱。

裴恕之蹙眉,“梁王殿下又怎麼了。”

端木慧:“他自作聰明,犯了魏國夫人的忌諱,陛下已革除了他的相位,還處死了他兩個門客,並叫他閉門思過。”

裴恕之心中一緊,並不往下追問。端木慧不會不顧場合,隨意吊人胃口。若是能說,她早就一氣說了。

他換了話題:“董相與樂相呢?”

端木慧:“董奉常參奏莊懷貞‘行事魯莽,枉顧禮法’,叫陛下狠罵了一頓,說他嫉賢妒能。樂相看樣子原本要聲援董相,瞧陛下發了怒,就一句不敢說了。陛下問他話,他隻唯唯諾諾。於是陛下惱了,說他‘既無遠見卓識,也無處事才能’。”

裴恕之神情微妙,“看來陛下又要換相了,不知這回要換誰了。”

端木慧苦笑,“卑職哪敢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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