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城北的道政坊李家,已將三分之二的祖宅改成了旅社,屬於半入商流了;更不像隔壁的歸義坊蕭家,自詡清高,無論如何都不肯自食其力,隻得賣了祖宅,住到郊外縣城去了。
盧家畢竟祖宅還在,郊外田產也沒賣光,隻是張嘴的多乾活的少,入不敷出罷了。
盧繪曾好意提醒宅中好大一片池塘,又難得是活水,與其放任長水草,不如養些活魚王八,既可自家吃,還能賣錢,豈不妙哉。
然後她遭到了群嘲。
第一,那不是水草,而是水生蘭草(盧繪:那不還是草麼)。
其次,那池塘有個很風雅的名字,叫‘澹雅池’;這麼風雅的池塘怎麼能養魚養王八呢。
最後,家裡沒人會養。
盧繪:“……”算她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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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大雨,八歲的盧紀拉著五歲的盧綺哭哭啼啼的找來了。
原來是盧三伯的大孫子搶走了盧綺的鎏金銀香囊,盧紀為妹妹抱不平,反被盧大伯的小兒子推倒在雨中——現在這倆禍害都躲去盧大伯的小女兒屋裡了。
盧繪拍案大怒,給弟弟妹妹擦乾淚水換上乾衣後,大批人馬殺去盧小妹屋裡。
依嵐笑嘻嘻的跟了去。
盧小妹早有準備,她也叫了一群奴婢手持棍棒戒備在屋裡。
盧繪本有滿腹指責,誰知進屋就聽見此起彼伏的滴答聲,她環視一圈,才發覺是屋頂漏了,漏了還不止一處,地上宛如梅花陣般東一個西一個放了七八個盆兒碗兒接雨水。
盧繪忍無可忍:“你家連修補屋頂的錢也沒有麼?日子都過成這樣了,你兄長們還惦記著納妾狎妓,你阿耶和叔父還三天兩頭飲酒作樂,你們幾個小的就知道欺負我阿弟阿妹,這戶人家還能不能好了?!”
盧小妹尖聲罵道:“你個奸詐的商賈之女,有幾個臭錢了不得麼!”
盧繪本性厚道,罵不出太難聽的話,依嵐可不會客氣,她雙手叉腰,“自然了不得,你阿耶如今天天去找我們家主討錢呢!這幾個月要不是家主給你家墊付開銷,你早被你阿耶賣婚換錢了!”
“你,你……”盧小妹氣的渾身發抖,淚珠不住打轉。
依嵐譏嘲道:“你什麼你,商賈之女也好過‘估嫁娘’,你也配瞧不起繪繪!”
她這幾個月在洛陽也不是白晃蕩的,聽說了許多前所未聞之事,其中就有‘賣婚’。
所謂謝家寶樹,偶有黃葉。累世為官的門閥世族自然可以門當戶對的嫁娶,然而那些逐漸敗落的世家呢?
有些富裕的庶族貪圖世族姓氏高貴,肯出重金迎娶這些落魄家族的女兒。
然而即便窮困到溫飽都難以為繼,落魄世族依然不情願和庶族做親家,於是就做起了一錘子買賣——不問男方高矮胖瘦,老少賢愚,儘可能的索要巨額聘金。
這種行為,世人稱之為‘賣婚’。
‘賣婚’是一件很不體麵的事,被賣婚的女子因其待價而沽,又被稱為‘估嫁娘’。
盧小妹含著淚珠,顫著雙唇,“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長姐嫁去了門當戶對的滎陽鄭氏,次姐嫁了宮城守備之子,我將來也會好好出嫁的!你們兩個不識禮儀教化的蠻荒女子,竟敢羞辱汙蔑我阿爺阿兄,來人啊,給我將她們打出去……”
屋裡仆婦們聞言,紛紛揮舞著長長短短的棍棒打過來。
依嵐劈手奪過一根擀麵杖指東打西,須臾間將滿屋的健婦打了個東倒西歪。盧小妹見狀自知不敵,索性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嘴裡喊著‘羞辱我父兄壞我名聲我不活了’雲雲。
盧繪最怕見這個,拉著依嵐落荒而逃。
沒能替弟妹討回公道,她隻好帶著盧紀盧綺去門前那條街上晃蕩。
雨後初晴的街上塵土勻淨,空氣清新。
盧繪抱著盧綺,依嵐牽著盧紀,兩人邊走邊聊。
盧繪拿著糖人哄盧綺,“修補屋頂又不難。買些上好的青石灰粉,調水加米漿,勻勻的糊在新釘的木板上,等乾了疊蓋上新瓦就行了——我都會修。”
“你要跟老趙搶飯吃啊,當心他又找夫人哭訴。”依嵐在一間糖鋪門口停下,稱了幾兩麥芽糖和果糖給盧紀。
她語帶譏嘲,“這些小娘子起初都是這樣的,事事都等著家裡做主,覺得天塌下來也有父兄撐著。等吃些苦頭就好了,繪繪彆管她。”
盧繪輕歎了口氣。“為什麼非要等吃了苦頭才明白呢……”
她知道,士農工商,世族子弟怎能屈尊降貴行工匠事。
於是盧府如今是花圃荒廢,庭院蕭索,因為請不起圬者,就讓屋子一直漏著。
世族,究竟什麼才是世族。
沒了權勢財帛的世族,還能算世族嗎?
兩名少女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著,盧繪手臂酸了,就與依嵐互換一輪。
她剛牽上盧紀的小手,身邊駛過一輛彩繪描金的馬車。
此時天氣尚熱,洛陽貴婦出門要麼騎馬,要麼坐著敞開的軺車,四麵垂下輕紗。軺車行駛時飄紗曼妙,婀娜多姿,堪稱都城一景。
這輛軺車與盧繪一行人擦身而過時,忽聞‘喀喇’一記金鐵斷裂之聲,車身向一側傾斜,圍在軺車周遭的家丁婢女們紛紛驚呼,勒馬的勒馬,扶車的扶車。
盧繪忙將弟弟推給依嵐,飛奔上去,趕在車輪徹底脫開斷裂的車軸前連踢數腳,使車輪反頂回去撐住車架,趁這短短一刻立刻把馬上要跌出軺車的貴婦扶了出來。
這位貴婦比盧繪略高,卻異常消瘦,盧繪扶她時幾乎感覺不到分量。
歪斜的帷帽遮住了貴婦的容貌,但隻看她死白色手背上凸起的青黑血管,就知這位貴婦必定孱弱不堪了。
短短一愣之後,兩名仆媼搶過來來扶走貴婦。
一位管事模樣的婦人急急上前,“多謝這位小娘子出手相助了。我家夫人姓薛,家住清化坊裴府,不知小娘子貴姓家住何方,改日一定上門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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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化坊裴府深處。
適才貴婦馬車旁的那位管事婦人求見,子烈開門讓她進入書齋。
裴恕之放下玉犀筆,“如何?”
婦人躬身回話:“公子放心,都辦妥了,周遭的行人店家都看見了。”
老宋欣慰:“總算趕上了,那位不愛出門,錯過今年永寧公主的盛會,要安排下一回可不容易。”
裴恕之察覺到管事婦人似是欲言又止,“何事,說。”
管事婦人從袖中拿出一串錢,神情迷惑,“盧小娘子留下這串錢,說是,說是……”
裴恕之眉鋒微挑,亦是不解。
管事婦人:“……說是給我們賃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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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眾人坐在庭院裡乘涼。
“又是一家表麵光鮮的破落戶。”依嵐大搖蒲扇,“連馬車都保養不起,車軸說斷就斷,真是死要麵子。”
盧繪捧著用井水湃過的甜瓜,滿心憐憫,“唉,可憐那位病弱的夫人,哪走得了路啊,姓裴的這家不知貧敗成什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