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繪第一次聽說長安與洛陽時才七歲,從南來北往的客商口中,從響著駝鈴的胡人商隊比劃中,從期盼著儘快調任的官員神往目光中,她知道那是全天下最繁華富庶的兩座都城。
她用一個孩童最熱切的期待,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儘情暢遊其中。
如今她到洛陽已經三個月了,隻認得門前那條街。
盧氏夫婦對女兒在金州的‘見義勇為’很生氣,氣到盧老板算賬三遍得出三個不同數字,氣到謝老板娘跟盧家大夫人吵架都暫落下風。
“你倆腦子是叫野狼啃了啊,孤身兩人就敢闖賊窩?要是被發現了,落在那群賊人手中,你們兩個小娘子…這,啊啊…”
想到她的寶貝小鵪鶉很可能遭到那十一名可憐女子同樣的摧殘,謝玉芙頓覺兩眼一黑,天旋地轉,一口氣上不來。
盧致南接住搖搖欲墜的妻子,扯開嗓子大喊,“快拿醯醋來!”
謝玉芙對著醋瓶懟了兩口才緩過來。
“人家為什麼要黑衣蒙麵,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底細啊,你居然還敢衝出去!祖宗有德,不然你倆不是落到賊人手裡生不如死,就是死在那群黑衣人手裡!”
盧致南大腿拍的啪啪響,還作勢要尋藤條抽人。
盧繪耷拉著腦袋老實聽訓。
依嵐早就跑了,毫無義氣的留她一人在挨雷劈。
藤條是肯定找不到的,家裡從來就沒有過這東西,盧致南也就嚇唬嚇唬女兒,成婚多年才有的寶貝疙瘩哪舍得打。但歪風邪氣不可助長,為了避免小鵪鶉以後再敢膽大包天輕易涉險,夫婦倆決意下狠手懲治一番,辦法就是——關在家裡,不許出門。
思過!必須思過,不閉門怎麼叫思過!
“會不會罰的太重了啊。”謝玉芙憂心忡忡,“她從小漫山遍野跑慣了,圈在屋子裡不會悶出病來吧。”
盧致南拽著胡須,“……這樣吧,門前那條街還是可以走一走的。”
夫妻達成共識,自我感覺十分良好。
“愛之,適以害之。你我可不是溺愛兒女的父母!”
“說的是,犯錯就該罰,絕不可姑息!”
“經此一事她總該知道輕重了。”
“受了這麼重的責罰,定能長記性了。”
“……”依嵐撇開臉——她就知道,家主夫婦也就這點魄力了。
盧繪覺得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被關在盧府裡的人又不是她。
謝玉芙給依嵐她置辦了好幾身簇新漂亮的胡裝,往她荷包裡塞滿了錢,盧致南又給她辦妥了完整的胡籍手實與過所,神都城內除了皇宮她儘數可去。
今日逛番坊,明日走南北市,連福春坊都去見了一頓世麵,每日看著她甩著滿頭墜金珠的油亮小辮進進出出,盧繪隻覺得嘴裡泛酸。
誰能想到往日瀟灑的盧小娘子如今隻能窩在一座破屋裡做針線呢。
對,破屋。
剛到盧家時盧繪也嚇了一跳。
景行坊盧宅是一座古舊雅致的大宅,從外頭看去還像模像樣,但隻進去轉一圈就會發現裡麵已經年久失修,處處顯露出凋敝之態。
西北傳聞盧家商行的主家出身五姓七望之一範陽盧氏,倒不全是胡謅。
他的曾祖父的確來自範陽盧氏。
樹大有分枝,煊赫幾百年的門閥世族不可能所有子弟永遠聚居在一起,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總會有部分旁支子弟離開祖籍,到彆處生根發芽,繁衍生息。
有些旁支混得好,便能理直氣壯的自宣祖先,重建宗祠門楣,並與主支在朝堂上彼此支援。然而多數被分出去的旁支,會在數代白身之後逐漸敗落。
譬如裴桓的妻子柳氏,從高祖父起已數代白身,她父親能娶到薄有家產的商賈之女為妻都屬萬幸了。
盧致南這一支的情形也差不多。
作為範陽盧氏旁支的旁支的旁支,他的曾祖父當年被分家出去後,帶著妻妾兒女來到戰亂方休的洛陽,在毗鄰北市的景行坊買下了這座前後三進的宅子安家落戶。
曾祖父身故時床邊隻有兩個兒子,都是正妻所出,都差不多的資質平庸,都看不出什麼出息,於是曾祖父將家產四六比例分給兄弟倆——盧致南的祖父就是次子。
祖父體弱,隻生了盧致南的父親。
盧父自幼立誓要考取功名,光耀門楣,奈何實在不是讀書的料,生生將身子熬垮,早早去世,留下孤兒寡母靠著幾畝薄田度日。然而,寡母也沒撐多久,
盧致南十歲那年父母雙亡,按照時人慣例,由堂伯父撫養。
盧致南對堂伯父的感情很複雜,作為盧家這一支的族長,他的確儘責的將盧致南撫養長大,給了他基本的教育與人際往來,沒讓他流落街頭,挨餓受凍。
但堂伯父也收走了盧致南父母留給他的微薄財產,不但毫無歸還之意,還動輒在人前擺出一副恩情大如天的嘴臉。
十七歲的盧致南看清了自己的前途,他不願意屈身從兄弟們之下行奴仆事,靠憐憫施舍度日。他不是讀書的料,但他身強力壯,長袖善舞,加上謝玉芙的敏銳果敢,小夫妻有信心闖出屬於自己的家業,於是果斷遠走他鄉。
皇天庇佑,二十多年來雖然坎坷波折不斷,夫婦二人總算否極泰來。
與謝玉芙對娘家毫無留戀不同,盧致南對早逝的父母一直念念不忘。
盧父寬厚,盧母慈愛,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一家三口過的很是美滿歡悅。
寄人籬下的歲月中,他一直盼著將來能買回他出生成長的那片小小地產,並為父母遷墳,重新立碑。
但沙州與洛陽路途遙遠,盧老板事務繁忙,這個念頭在心中一存就是二十年,直到半年前收到洛陽傳書,道是堂伯父病危,叫他回去奔喪。
盧致南太了解堂伯父這家人了,好事決計是輪不到自己的。
如此千裡迢迢送信過來,必是有事要自己出力。嗯,或者是出錢。
既然有求於己,盧致南不禁想到興許可以收回那塊薄地,畢竟是父母僅留之物。妻子謝玉芙十分支持他的想法,夫妻倆很快動身。
抵達洛陽後,盧致南才發現堂伯父家的敗落程度遠超他的想象。
按照從兄盧繕的意思,你盧致南是我父親養大的,如今需要你報答養育之恩了,趕緊拿錢出來。
盧致南也不是好捏的軟柿子——報恩可以,但若養我七年是為了將來收回報償,那麼先把當年盧父盧母的財物還回來。
那塊薄地倒還在,但是其餘財物早被盧繕一家賣光用光了,哪還得出來。
何況盧繕獅子大開口,他打聽到盧致南夫婦如今家財萬貫,恨不能敲下一座金山來,讓自己全家能永遠穿金戴銀。
盧致南夫婦多年曆練,對付盧繕這種人有的是耐性。
將堂伯父發喪後,夫妻倆一麵觀察洛陽商業行會,物色合適的市坊鋪麵,一麵等女兒盧繪前來團聚,閒暇有空才跟盧繕一家慢慢磨嘴皮——等米下鍋的又不是他們。
盧繪抵達後也算開眼界了,西北不如中原富庶繁華,但正因求生不易,人人都很務實,她還真沒見過這種死要麵子窮擺闊氣的貨色。
盧大伯盧二伯盧三伯外加他們的妻妾兒女甚至兒子的妻妾,加起來二十多口人全都擠在這麼一座中等規模的宅邸中,並養著十幾名奴仆,三匹老馬。
哪怕女眷的鎏金首飾要輪流戴了,衣裙反麵補了又補,馬車都是賃的,年輕兒媳需要親自下廚浣衣灑掃——出門的體麵還是不能丟。
盧繪實在不明白,盧府那麼多郎君明明有手有腳有力氣,為何不出門尋些生計呢,三天兩頭的酒肆赴宴詩會交友,隻出不進,家業能不敗落嗎。
“繪繪不懂,這就叫世家臉麵。”盧致南滿臉的譏嘲之意。
謝玉芙閒閒的做著刺繡,“爛船也有三斤釘,這是還沒掉底。等哪一日斷炊了,他們才肯舍下麵子。”
嚴格來說,盧家還沒到山窮水儘,隻是處於一種緩慢的衰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