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日起,沈初宜每日要做的事情就多了一樣。
她已經是成年人了,並非懵懂孩童,因此每次徐姑姑都多教她三五句,讓她回去一邊背,一邊學寫筆畫,背不下來也不要緊,兩日後從背不下來的地方繼續。
二月的最後一旬,就在忙碌的侍奉和學習裡過去。
待至三月春暖,沈初宜才驚覺整個二月陛下都未招寢麗嬪。
她並非盼著侍寢,隻是若時間久了,麗嬪恐生心思。
這幾日在寢殿侍奉,沈初宜格外小心,不過她仔細打量,卻發現麗嬪似乎一直都很平和。
既然如此,那陛下就是真的忙碌了。
如此想著,沈初宜自己也鬆了口氣。
這一日,沈初宜照例去看望年姑姑。
年姑姑先給講了宮裡的形勢,各宮主位之間的關係,每位娘娘的出身,然後才慢條斯理講一些兵法上的小典故。
等課上完了,年姑姑才道:“之前你拿來的迷香,已經打聽出關鍵了。”
沈初宜精神一凜。
年姑姑睨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又看向透著天光的青紗窗,然後才壓低聲音道:“那種香,名喚阿迷香。”
“阿迷香?”
年姑姑頷首,神情很是嚴肅。
“這種香並非大楚特有,五湖四州皆未有傳聞,不過我問的那名藥師見多識廣,根據那阿迷香中的辛辣味道,憶起首駝部的一種草藥。”
“這種草藥可以讓人頭暈,迷幻,所以名叫阿迷。”
沈初宜聽得非常認真。
這種香,她自己聞了也是迷迷糊糊,頭腦發暈。
但皇帝的症狀顯然比他更嚴重。
“那藥師曾在一本遊記中看過,用阿迷混合辛子一起炮製,可以做出讓人意識遲緩的迷藥,但藥效很短,隻有一刻。”
沈初宜有些驚訝,卻沒有出言打斷,繼續聽年姑姑說。
年姑姑看向她道:“你之所以不被影響,估計在沐浴的時候,加了讓你清醒的薄荷香。”
沈初宜點頭:“確實有清新香氣。”
沈初宜要侍奉陛下,要在侍寢後迅速離開,她是不能被迷暈的。
“關於阿咪香,那藥師隻知道這麼多。”
年姑姑眉頭緊皺,她對沈初宜道:“不過若想影響陛下的認知,讓他忘記那半個時辰裡發生的所有事情,堅定認為你是麗嬪,那他一定服用了另一種藥物。”
“那種藥物跟阿迷香配合,在你出現的一刹那,就把你認成了麗嬪。”
年姑姑非常聰慧。
她在宮中多年,有些話沈初宜從來都未明說,但她已經猜到麗嬪究竟逼迫了她什麼。
沈初宜頷首:“姑姑所言甚是。”
年姑姑便道:“你不用急,我已經托那位藥師繼續研究,看能不能知曉那究竟是什麼藥。”
“不過無論是什麼,對於大楚來說,肯定都是禁藥。”
阿迷香這種讓人失去神誌,行為遲緩的迷香,大楚早就禁止,從來都沒流入過國中藥局。
要不是那藥師見多識廣,恐怕要查很久才能查清。
沈初宜從袖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就要放到年姑姑手上。
“姑姑……”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年姑姑冷臉打斷了。
“你這孩子,這是做什麼?姑姑還差那幾兩銀子不成?”
沈初宜抿了抿嘴唇:“那些人哪裡那麼簡單就能差遣,姑姑幫我,已經隻身入局,陷入危機之中。”
“我不能讓姑姑破費。”
年姑姑卻道:“我等著你以後飛黃騰達,給我這個老東西養老呢。”
見年姑姑堅持,沈初宜便沒有繼續推送,她隻是說:“既然那阿迷香隻有一刻藥效,那麼之後的半個時辰其實都是另外一種藥物作祟,姑姑,我若是掐滅迷香呢?”
年姑姑思索片刻,認真道:“暫且不急,慢慢籌謀。”
等回了永福宮,沈初宜還沒坐下來喘口氣,外麵就傳來孫成祥的聲音:“恭喜麗嬪娘娘,賀喜麗嬪娘娘,陛下翻了您的牌子,請您今夜侍寢。”
沈初宜攥緊手裡的書本,深吸了口氣。
下午,麗嬪讓沈初宜收拾書房。
京中的世家女們,待及三五歲時都會開蒙讀書,有的家族人丁豐茂,家中有自己的族學,有的人口單薄,便送去書院。
不說人人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但吟詩作對,讀書看戲是輕而易舉的。
麗嬪也是如此。
沈初宜看著兩架紫檀書櫃的書籍,眼中第一次浮現出豔羨來。
不過很快,她就收斂起情緒,一本一本整理起來。
整理的過程裡,她用自己暫時所學的字一本一本細讀,驚喜地發現自己也能認出三五本書的名字了。
就在沈初宜為自己的進步高興時,書房另一側,小花廳裡,麗嬪正在同周姑姑說話。
沈初宜手上微頓,認真聆聽起來。
麗嬪最近有些心煩。
她月事時疼痛難忍,整個人猶如泡在冰水裡,夏日時還好些,冬日簡直生不如死。
剛剛結束月事,她幾乎精疲力竭。
周姑姑用檀香爐給她暖手,安慰她道:“大夫已經尋到了,就等機會。”
麗嬪麵容蒼白,眉心輕蹙。
實在我見猶憐。
“有勞姑姑了,”她頓了頓道,“告訴母親了嗎?”
前幾日,她已經下了決心,要讓顧三小姐入宮。
至於能不能選上,成功躋身宮闈,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周姑姑眼含慈愛:“告訴了,夫人說一定好好管教三小姐,不會給娘娘丟臉。”
麗嬪淡淡應了一聲。
周姑姑看著她,最終還是問:“既然三小姐入宮,那那位呢?”
好半天,麗嬪都沒說話。
盤桓片刻,麗嬪才幽幽開口:“靠彆人,從來都不如靠自己。”
周姑姑就知道,麗嬪還是想讓沈初宜替自己侍寢。
“可那藥不能長久用,萬一……我看那丫頭,倒也有些心思。”
麗嬪冷笑一聲:“有心思有什麼用呢?”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股子輕蔑。
“她不過卑賤出身,能入宮侍奉本宮,都已經是走了大運,就算本宮推她去侍奉陛下,陛下也不會多看一眼。”
“她算什麼東西?”
“若沒有本宮,她難道還能同陛下說一句話?難道能為陛下侍寢?這是本宮給她的榮寵。”
“她應該感激本宮才是。”
隔著厚重的書架,隔著鳥語花香和書香滿地,沈初宜的神情漸漸淡漠下來。
她轉過身來,背靠著書架,慢慢闔上雙眼。
是啊,她應該感謝麗嬪的。
沒有她,她如何能知道,她自己有多低賤。
就在這時,綠桃走了進來,冷嗤一聲:“躲什麼懶?還不快做事?”
之後麗嬪和周姑姑說了什麼,沈初宜未能聽清。
傍晚時分,沈初宜照舊沐浴。
她仔細嗅了嗅浴桶中的芬芳,在其中找到了薄荷的清新味道。
她微微下沉,把臉埋入水中,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
當她打扮停當,來到暗道門前時,周姑姑卻笑著出現。
她今日格外溫和。
“換一支發簪吧。”
沈初宜乖順地讓她換上了並蒂纏枝蓮發簪,低眉順眼進了暗道。
她走得很快。
推開門,裡麵依舊是熟悉的香氣。
剛繞過碧紗櫥,就迎來一雙冰冷的眼眸。
“你是誰?”
男人大馬金刀坐在拔步床上,一頭烏發披散下來,消減了三分銳利鋒芒。
可他周身的氣質依舊如白日般冰冷。
尤其那雙桃花眼。
此刻早就醞滿冰雪。
他看著她的目光沒有迷離,沒有迷茫,也沒有任何飄忽不定。
此時的皇帝陛下無比清醒。
沈初宜心中狂跳。
這一瞬間,她隻覺得手腳冰涼,遍體生寒。
從未有過的恐懼席卷而來,幾乎都要淹沒她的理智。
下一刻,她幾乎就要跪倒在地,哭訴求饒。
怎麼會?
明明點了阿迷香,麗嬪也一定給蕭元宸用過藥,為何他依舊清醒?
難道他發現了端倪?
沈初宜心亂如麻。
一時間,她甚至呆愣當場,不知要如何回答。
東暖閣陷入可怕的寂靜。
蕭元宸看著女子單薄的身影,看著她似有些熟悉的側臉,微微蹙起眉頭。
他正待開口,忽然,一陣略有些辛辣的香氣鑽入鼻尖,讓他的心神一陣恍惚。
“你……”
他隻來得及說上半個字,就被那香裹挾所有神誌,緩緩闔上了雙眸。
沈初宜站在拔步床五步之遙,垂眸等了片刻,沒有等到蕭元宸下一句話。
她鼓起勇氣,緩緩抬起頭。
霎時間,所有的緊張和擔憂都消弭無形。
還好,阿迷香起了作用。
沈初宜定了定心神,算了一下時間,發現自己早來了一盞茶的功夫。
看來,阿迷香起效必須超過一盞茶時間,而蕭元宸先用過的那種藥,沒有阿迷香作為引子,也不會改變他的認知和記憶。
一藥一香,必須配合使用。
想到這些,沈初宜才抬起腳步,來到了蕭元宸身邊。
她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用最柔軟的嗓音換他:“陛下,一月不見,臣妾很是想念。”
迎接她的,是熱情如火的皇帝陛下。
沈初宜早就不是萬事不知的少女,這幾次侍寢下來,她已經熟悉了兩人一起歡愉的過程。
今日,蕭元宸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臉上。
雖是溫柔的,可也令沈初宜心中緊張。
“陛下,這樣看著臣妾做什麼?”
蕭元宸俯下身,在她殷紅的嘴唇上輕輕一點,輕輕拂去她眼角的淚。
“一月不見,愛妃有些陌生。”
蕭元宸慢慢地說,緊接著,他凶狠地奪走了沈初宜的呼吸。
又一陣顛鸞倒鳳,待雲雨初歇,蕭元宸重新陷入昏睡中,沈初宜在麵無表情起身穿好衣裳。
她來到香爐邊,用油紙把裡麵的香灰撥出來少許,又繞過鴛鴦錦屏風,往稍間看去。
東暖閣外麵的稍間一般是蕭元宸處理政事所用,除了禦用的黃花梨桌椅,就隻有窗邊的茶台。
此刻稍間無人,沈初宜仔細看過,沒有發現什麼特殊之處。
待時辰一到,沈初宜這才垂下眉眼,快步出了東暖閣。
依舊是慣常的沐浴更衣,然而等她沐浴出來,迎麵卻隻有周姑姑的慈愛笑容。
沒有安神湯。
沈初宜愣了一下,一絲寒意從脊椎竄上,直達發頂。
周姑姑看她疑惑,意味深長地笑道:“乖孩子,以後不用吃安神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