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昶心如泣血般的疼,他暗暗咬牙,掰過那張淚流滿麵的小臉,一點點將她眼裡的淚拭去,好讓她看清自己:“阿朝你聽著,爹娘還是你的爹娘,哥哥才是那個外人。”
“什麼……”
太多的信息撕開心臟殘忍地朝裡麵灌輸,阿朝一時間都未能反應過來。
謝昶認真地看著她:“你沒聽錯,你是正正經經的南潯謝家出身,爺爺是南潯書院的山長,父親是遠近聞名的神醫,你是你阿娘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可我不是……我才是流落街頭,被你爹撿回去的孩子。”
阿朝腦海中又是一陣轟鳴,她是爹娘親生,哥哥才是撿來的孩子?
可從她有記憶開始,哥哥就在他們家了,從來沒有人提過這件事,左鄰右舍一口一句“你們家阿昶”,她從小到大,這聲“哥哥”叫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聲……哥哥怎會不是爹娘親生的孩子?
謝昶歎了口氣,握住她的手指,慢慢往他手腕的舊傷遊移,“你不是早就想知道,我手腕是如何傷的麼?”
阿朝的指尖觸碰到那處溫熱的傷疤,不由得有些戰栗。
“教你寫字的那日,我沒有騙你,這雙手的確是被人挑斷了手筋,”他神態自若地揭開曾經的傷疤,甚至唇邊還帶著分笑意,哪怕掌中的少女身體已經止不住地顫抖,“被你爹撿到的那日,我幾乎已經是半個死人了,雙手手筋儘斷,渾身上下皆是被烈馬拖行的傷口,七根骨頭被生生敲斷,對了,還有嗓子,你不是還好奇我的嗓音為何會變成這樣嗎?因為被人逼著吞過炭,喉嚨炙傷了……”
那些曾經鮮血淋漓的傷,撕心裂肺的痛與恨,無數個日夜裡壓抑又無能的黑暗,這麼多年從未與任何人提起,如今竟然也能輕而易舉地說出來了。
說來也是可笑,堂堂內閣首輔,人前風光無限、生殺予奪,人後卻隻能卑微地,想讓她可憐可憐自己。
阿朝已經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了,指尖凹凸的觸感在這些血淋淋的字眼裡愈顯真實,每一寸不平衡的皮肉都是對他方才所有描述的殘酷證明。
手腕的傷儘管已經很淡了,可在幼時的小阿朝眼裡,這兩道傷疤比她的手掌還寬,怎麼看都是觸目驚心。
那時候她總在想,哥哥到底經曆過什麼,他如此嚴於律己之人,自然不會像同鎮的孩童般到處掐架,可這些傷又是怎麼來的呢?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可這些殘忍的答案從來不是她想要的。
這些傷,以往他從不讓她多瞧,更不可能給她像這樣細細地摩挲,阿朝沿著傷口一遍遍地撫摸,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
先前心下的茫然與悲涼慢慢地驅散了,取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沁入骨髓的疼痛,這種疼痛將方才所有隱而未發的情緒燒得沸騰起來,快要將她的五臟六腑灼穿。
“好在我命不該絕,遇上了你爹,也好在你爹總是一些富有挑戰性的傷病充滿興趣,旁人不能治的他能,旁人不敢治的他敢,我在醫館整整個月,接上斷骨、縫了手筋,傷情一天天地好轉。好在,你出生時看到的哥哥,終於不再是從前那個不人不鬼的樣子了。”
謝昶深深地看著她,唇邊依舊笑意不減,可越是如此,阿朝的心就越疼,哭到最後幾乎失了聲,根本喘不過氣來。
“也許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你出生那一年,險些從搖床上滾下來,我衝上去接住了你,那是我手傷後第一次觸碰到溫暖柔軟的生命。沒有人知道,那一刻,是我生不如死、不見天日的前半生的徹底結束。”
他笑著替她擦去眼淚,看著這個溫熱的身體在自己懷中泣不成聲,然後慢慢地將她擁緊。
阿朝嘴唇顫抖著,眼眶裡不斷有眼淚落下,根本流不儘似的,“是什麼人……到底是什麼人那樣對你……”
她出生之前,哥哥也不過才幾歲而已,究竟是誰對一個幾歲的孩子下這樣的狠手!
謝昶沉默地歎口氣,眼底有寒冰般的冷意,手掌卻放在她顫縮的後背,慢慢地安撫,“彆問這個,知道了對你不好。”
真要算起來,他的仇家太多了,當年懷王一黨將他蕭家滿門逼上絕路,其間多少落井下石之人,即便他在位極人臣之後一個個算賬,到今日也還未算儘。
他自嘲地一笑,又繼續道:“你娘從開始就不喜歡我,因為我來路不明,一旦被仇家找上門,隨時都有可能給謝家帶來滅頂之災,可你爹還是堅持收留了我,說你娘是杞人憂天,根本沒有人傷成那樣還能活下來,再趕儘殺絕的仇家,即便是麵對麵,也未必能將我認出來。”
小丫頭又開始哭,哭得他心口都在痙攣,他深吸一口氣,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哥哥什麼都告訴你了,所有的傷疤都揭給你看了,你呢?要拋下哥哥不管了嗎?哥哥在這世上,也隻有你一個人了。”
阿朝的心早就被他這番話揪碎了,原本她才是那個無親無故被權臣哥哥收留的可憐人,突然演變成哥哥遍體鱗傷被爹爹撿回家,這才僥幸活下來,有了家,才能與她做成兄妹。
以往她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見天兒炫耀自己有個會讀書的天才哥哥,可她從來不知道,他是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罪,與閻王爺較了多少次勁,才能全須全尾、完好無損地走到自己麵前。
她想起偷摘杏子的那一日,被二壯爺爺一吼,嚇得從樹上掉了下來,她隻知道哥哥接住了他,卻不知他的手一直還不靈活,她被洋辣子蟄了可以大哭大叫,他卻因為自己被蟲子蟄傷,一句辯解都不說,自罰跪在佛堂……
一時過往無數的片段在腦海中浮現,她現在甚至不知道從何說起,小小的手掌笨拙地撫上他的手,滾燙的淚珠儘數砸在他手心,“我從前不知道……總想讓哥哥抱我,我不知道你會疼,對不起,對不起……”
“早就不疼了,阿朝,不要說對不起。”
一切都是他,甘之如飴。
謝昶掌心蜷縮著,將那些珍貴的小珍珠兜起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置於舌尖,嘗了一點,溫熱的,酸澀的,甜的。
他垂下頭,冰涼的薄唇吻在她濕潤的眼尾,這些眼淚都是為他流,他會一輩子記得今日。
待懷裡的人哭夠了,謝昶才緩緩地開了口:“我照顧你,將你留在身邊,不止是報答你爹娘的救恩之恩與養育之恩,也不僅僅因為這些年對你的虧欠,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自己,我……”
馬車在這時緩緩停下,謝府到了。
要說的話仿佛也一起卡在了車軲轆裡。
阿朝想聽他說,卻見他沒了下文,想著該下車了,可出了這輛馬車,她到底又是誰,該以何等身份去見府上的下人?
到底許多事情都變了,哥哥如今位高權重,再也不是他口中那個狼狽的少年,爹爹也不過是恰好救了他,他們家僥幸做了未來權臣的恩公,而如今,她才是那個寄人籬下的孤女。
沒有了血緣支撐,再濃厚的親情也被這一棍子打散了。
她突然恐懼下車,恐懼外麵一切的目光和聲音,直到握住她的那隻手慢慢張開、收攏,與她十指緊緊相扣。
她的心就這麼猛地顫動了一下。
想起在攬勝門外,太後氣急敗壞說要治他的罪時,她下意識為他緊張,也是一隻手伸過來,十指相扣地牽著她,才讓她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她總覺得十指相扣其實是非常親密的,比尋常被他握住手是完全不一樣的體驗,十指連著心脈,緊緊交握,仿佛彼此的心也是連在一起的,收緊時會有些疼,卻也給人有所依靠、相濡以沫的感覺。
她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他:“出了這道車門,你還是我哥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