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風輕拂, 散去了些許白日殘餘的熱氣,夏蟬不知躲在何處趁著夕陽還未消失而放肆地鳴叫。
鄴嬰之聽見蟬鳴時, 發現自己早就回到許王府附近了。這兒住的都是王公大臣,戒備還算森嚴, 沒有市井上的熱鬨和小販叫賣的聲音,白日的蟬鳴,夜晚紡織娘的孜孜不懈的鳴響,成了這兒獨具的特色。
阿元拿著一個裝著一隻蟬的竹筒過來給她,道:“小郡主,你今日不在府中可惜了, 這是婢子們在花園捕捉的蚱蟬,還會叫呢!”
鄴嬰之高興地拿過竹筒,正要說明天再與她們一起捕蟬,卻忽然浮過溫善那認真的麵容來。她有些不舍地把竹筒給阿元:“你先養著, 待我有空了再觀賞。”
阿元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待鄴嬰之回房後才抓住趙鈴問道:“小郡主這是怎麼了?”
趙鈴搖了搖頭:“我也不知,從溫家離開後, 小郡主便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
“莫不是溫家的人惹小郡主生氣了?”阿元揣測。
“怎會,小郡主跟溫丞在一起時還頗為開心的。”趙鈴否認,雖然她不知道倆人在書房中發生了何事, 可她們走出來的時候,小郡主跟溫善說的話還是非常多的, 而且那目光一直落在溫善的身上, 怎麼看也不像是受了什麼委屈。
當倆人發現鄴嬰之回房後不是喊著肚子餓了要進食, 反而是拿起了她最討厭的書開始讀了起來,阿元頓時便有些緊張了:“要不我去將大王請來看看?”
趙鈴比她冷靜許多了,道:“你喊大王來做甚,這不正是大王所希望的嗎?”
“那……要不問一下小郡主,她這是怎麼了?”
趙鈴想了想,道:“沒事,興許小郡主這是一時興起,她待會兒怕是得喊餓了,你去廚院盯著吧!”
阿元從沐芳院離開到雜院的途中遇到了歸來的鄴守真、鄴純之等少主子,鄴守真對她倒是沒在意,而鄴純之將她喊住,看了一眼她要去的方向:“懷寧這是又餓了?”
阿元尚未回答,鄴守真便道:“南安,你怎麼把懷寧說得跟餓鬼投胎似得,這整日為吃食而鬨真是笑話。”
“今日二姊若是跟我們在一塊兒,那定然不愁吃的。”邊上的少女笑道。
鄴純之投向她的眼神有些許冷漠,把少女看得噤了聲,而她邊上的少年則置若罔聞,對鄴守真和鄴純之行了禮:“大哥、阿姊,時候不早了,我先回薛荔院了。”
少女見他要走,也趕緊道:“我、我也回芳菲院了。”
鄴純之彆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鄴守真:“要說不識禮數、失禮,她也好不到哪兒去,你這心偏得也夠難看的。”
鄴守真一怔,旋即有些惱:“南安,你怎麼跟我說話的?!”
鄴純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鄴守真跟她以及鄴嬰之雖一母同胞,可他在知道許王跟王妃的感情不和後,生怕自己會被奪取一切,故而除了努力上進以保持在許王心目中的好形象之外,也較為親近許王所寵的那些側室。
鄴純之認為這個兄長其實跟他們的父親很像,看人看得淺,也會被表象所迷惑,輕易地就根據表現而判斷了一個人,並且先入為主的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變。
即便鄴絮之在他們麵前多次表現出自己的蠻橫無理的一麵,可在他們的心目中,她隻是少不更事,隻要撒嬌就能糊弄過去。而鄴嬰之無意中表現出率真的一麵則會被他們認為是不識禮數、儘鬨笑話。
鄴純之對這麼個兄長也並不抱什麼希望,她問阿元道:“今日她很早就回來了,她一直都呆在府中嗎?”
阿元目睹這四兄妹之間的劍拔弩張,一直提心吊膽的深怕自己被牽連。聽見鄴純之問話,她嚇得哆嗦了一下,實話實說:“小郡主是方才回來的,趙鈴說她們今日是到了溫宅。”
在鄴純之耐人尋味的眼神之下,又道:“而且、而且小郡主並未喊餓,不過是婢子見快到小郡主用膳的時辰了,就打算先去廚院候著。”
鄴純之瞥了一眼一直板著臉不說話的鄴守真,道:“行了,你下去吧。”
阿元如蒙大赦,連忙逃離這讓她肝膽俱裂的地方。
鄴純之沒和鄴守真說什麼,鄴守真一動,她卻跟了上去。鄴守真道:“你跟過來做甚?”
“我去沐芳院也要經過大哥的同意?”
鄴守真無言以對,鄴純之又趁勝追擊:“大哥是否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太翁不喜阿爹。”
鄴守真猛地停下腳步,一臉不善地看著她:“你身為兒女,說此話當真合適?”
“正因為我身為兒女,有許多話不便對爹娘說,才與你說的呀!而且我隻是善意地提醒大哥,太翁為何會不喜阿爹?”
當年許王將鄴守誠帶回來之事鬨到了太上皇鄴北處,鄴北雖不打算管他們夫妻間的事情,可誰都知道鄴北與孝明先皇後感情甚篤,這麼多年身邊一直沒有彆人。鄴北雖不說,可從宗正寺定下的皇族庶出子弟雖能入宗族,地位卻低嫡出的子女一等的規矩早就能看出鄴北在此事上的態度。
鄴守誠至今都沒有被加封官爵,眾使他再出色,再得許王的寵愛也改變不了太上皇和女皇的態度。
鄴純之提醒鄴守真莫要因為許王不喜王妃、寵側室就忘了能保證他的榮華富貴的人不是許王,而是宗正寺——容朝兩位帝王的意誌。
見鄴守真一臉陰鬱,鄴純之笑了笑,留下仍在沉思的他,悠然地去了沐芳院。
許王府內外都已點上了燈,鄴純之走進鄴嬰之的書房時,發現這兒卻還未又燈,便讓趙鈴拿一盞燈來,她親自一一點亮。
鄴嬰之感覺到周圍漸漸地亮了許多,剛上來的瞌睡蟲一下子便跑了,抬頭發現是鄴純之來了時她挺直了腰背,有些緊張:“阿姊,你怎麼來了?”旋即想到自己又不是在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何需擔憂被鄴純之抓包?底氣才充足起來。
“黑燈瞎火的看書能看得見甚麼,莫不是在裝勤奮好學?”鄴純之放下燈盞,道。
鄴嬰之撇撇嘴反駁:“我才不是在裝勤奮好學呢!”
鄴純之道:“不點燈,你看多少遍書也是無用之功。”
“……阿姊,你還沒說你怎麼來了呢?”
“怎麼?我來看看你,你還認為我沒安好心了?”
“沒有。”鄴嬰之嘴上說著,表情卻完全出賣了她。
鄴純之看破不說破,她道:“你這忽然就開始不鬨騰了,可是被人欺負了?”
“誰敢欺負我呢?”鄴嬰之反問。
鄴純之想了想,貌似誰都敢欺負她。
見鄴純之不說話,鄴嬰之縮了縮脖子,道:“阿姊多慮了,我隻是謹遵爹娘、阿姊跟先生的教誨‘擇善而從,博學於文,並約之以禮’罷了。”
“……”鄴純之沉默了小會兒,“確實,還有三個月便要經受宗正寺的校檢,太叔祖在此事上可不會慣著皇室子弟。”
宗正寺卿從容朝立國之初便由太上皇的胞弟向王鄴南為之,他平時對著皇族子弟時雖仁慈,卻並不會縱容他們。尤其是其子在泰安二十七年蘭武叛亂時,也欲謀反被殺後,他在約束皇族子弟的方麵便下了更多的功夫。
“可要我教你?”鄴純之問。
鄴嬰之有些心動,她自然是知道鄴純之的才學的,有她在旁指點也很是不錯,不過就是擔心鄴純之太嚴厲,自己會不自在。於是道:“不了,阿姊忙,我就不能妨礙阿姊做正事,指點之事我找溫善就好了。”
鄴純之恍然大悟,她說怎麼最近鄴嬰之會如此上心,且有向學之心,原來是受了溫善的影響。不過鄴嬰之的這種覺悟並非讓她感到欣慰,反而有些許不悅:“難不成溫善就沒有正事做了?還是你認為我的學識不及溫善?”
“我從未有拿阿姊跟溫善比較的意思。”隻是你忽然要教我,我會感到害怕的呀!
不過鄴純之也提醒了她,溫善也有許多事要忙,她總是這麼打擾她,是否會影響了她辦正事呢?畢竟溫善最近在琢磨新的記賬方式。
鄴純之臉色緩和了下來:“我最近沒什麼要事,吃過晚膳後倒是能來指點你,畢竟我對你要考的書經內容也頗有經驗,而且在策論上也能給你許多心得。”
“那有勞阿姊了。”鄴嬰之高興起來。
“待我的府邸建好,你要不要隨我去住?”鄴純之忽然問。
“啊?”鄴嬰之愣了,“不了吧!那是阿姊你跟郡馬一起住的地方,我過去做甚?”
鄴純之沒再接話。
2
“溫丞還是第一個認為懷寧天資聰慧的人。”鄴純之微微一笑。
溫善不解其意,不過她這並非吹捧鄴嬰之,而是實話實說。就如她上一次教鄴嬰之四柱結算法,對會計方麵未曾接觸過的人興許會一頭霧水,可她說了一些基本的知識後,鄴嬰之就掌握了,可見她本就聰明,不過是受環境影響而被人忽略了。
“能否冒昧地問一句,溫丞是如何認識懷寧的?”
鄴純之當然知道溫善是如何認識鄴嬰之的,不過這並不是她想知道的。她雖與溫善接觸過,卻交情甚淺,也可以說因溫善為人過於低調,她對溫善的了解並不比許王多。
直到如今,她才猛地發覺溫善與鄴嬰之的關係已經非同一般了。
“這姑且算是一件好事吧!”鄴純之想。
“如何認識的?”溫善陷入了沉思之中,要說她與鄴嬰之相識不是八年前的那次,也不是在許王府雜院的那次。她們是如何認識的?溫善的臉上忽而露出了些許笑意,“這似乎得問小郡主。”
確定是鄴嬰之主動找上溫善的,鄴純之隻能道:“懷寧是我的妹妹。”
“這無容置疑。”
“若是讓我知道溫丞人前一套、背後一套,我想即便溫丞是宜春郡公之女,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鄴純之冰冷的話傳入耳中,溫善忽然便想起小郡主說過小時候好不容易認識了的小夥伴卻被鄴純之威脅而不跟她玩了的事情。這麼說來,鄴嬰之說的也沒錯,她之所以沒有小夥伴的原因之一就是鄴純之。
不過……
“郡主認為我是小郡主幼年時的那些玩伴?”溫善問。
“她把這些事都與你說了?”
“包括郡主向大王妃告狀她爬樹,害她被訓斥之事。”
“那你知道我為何要這麼做?”
“此乃郡主的家事,我不好妄自揣測。”
一番對話,鄴純之便聽出了溫善似乎已經了解了她當年做的那些事的真相。恰巧她們已經進了沐芳院,她便指著一棵五丈高,生得又筆直的銀杏樹道:“她當年爬上去時,那根枝乾比溫丞的手臂還細,她站在上麵仿佛下一刻能把枝乾壓折了。可她全然不知自己的分量,還想往上爬……”
畫麵感太強,溫善毫不懷疑若非鄴純之及時把王妃找來,以小郡主的體重怕是真的會摔上一回。
正如溫善所猜測的那般,許王本就不喜鄴嬰之,若是知道她不乖乖地呆在閨閣中讀書習字,卻如此頑劣地跑去爬樹,怕是要一陣禁足。鄴純之深知把許王招來的後果,於是跑去找了王妃來。
王妃對鄴嬰之雖也有所疏忽,可畢竟是她最小的孩子,心中自然還有疼愛。知道她做出如此危險之事來,既緊張又生氣,但也隻是口頭上訓斥而未曾動手打她或是罰她。
至於鄴純之威脅孩童不許跟鄴嬰之玩,其實是她們多數礙於許王府的麵子才跟鄴嬰之玩,可在鄴嬰之不在時,卻又說鄴嬰之的壞話,讓她聽見了,於是有了鄴嬰之所見的“威脅”的一幕。
“懷寧與我說,擇善而從。她是結識了你,才對宗正寺的考試上了心,憑此我想溫丞的為人應該值得信賴。”
在她們進來後站在院中聊天的那麼會兒時間裡,發現她們的身影的趙鈴便已經利索地跑去向鄴嬰之通報了。在鄴純之落音沒多久,鄴嬰之便跑了出來:“阿姊、溫善!”
“見過懷寧郡主。”溫善在鄴純之的麵前還是把“禮數要周全”貫徹到底了。
“這麼多禮做甚!”鄴嬰之嗔道,不過她也知道在鄴純之的麵前,溫善不可能那麼隨意。
“既然已經到了,我就不隨溫丞進去了,懷寧,你們聊吧!”鄴純之說完,也不再逗留。
鄴嬰之沒想到溫善會過來,雖然這十多日她都想趁空閒去找溫善,可想到自己還需抓緊時間“學而時習之”,於是就忍住了。萬一自己一時鬆懈,沒通過考試,自己怕是真的就成了她爹認為的那般沒出息了。
“聽聞小郡主近來很是刻苦,所以我備了些糕點來犒勞小郡主。”溫善鬆了一口氣,至少小郡主見到自己時依舊如此,說明她並未生自己的氣,而是真的在備考。
“糕點!”小郡主眼前一亮,倒不是她又饞了,而是這是溫善親自送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