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裡沉吟道:“四爺,我知道您擔心什麼,但在我看來老中堂攬下這差事有他老人家的道理。畢竟他受了那麼多年委屈,甚至有好幾次都差點……差點丟了身家性命,好不容易等著這麼個機會,他自然要豁出去搏一搏,他就算不為自個兒著想,也要為還在黑龍江充當苦差的大兒子和那些個入仕無門的孫子著想。”
“可此一時彼一時,洋人被糊弄了那麼多年,對他印象深刻,又怎會再相信他的話。”
“就算糊弄不住洋人,這板子到時候也不能光打他一個人,天津那邊不是還有桂良、花沙納、譚廷襄嗎,光欽差大臣就五六個。”
“事已至此,隻能往好處想。”
“慶賢呢?”
“他想去天津,被我給攔下來了,一是沒皇上的旨意他不能就這麼追過去,二是……二來老中堂真要是出點啥事,他不能再搭進去。”韓秀峰頓了頓,接著道:“請你過來就是因為這事,我把他關在裡頭,他心裡一定不痛快,你去幫我勸勸,陪他說說話。”
“那他對這件事是怎麼看的?”
“儘管他很清楚這不是個好差事,很清楚他阿瑪被啟用並不意味著皇上不計前嫌,可聽口氣他跟他阿瑪想的差不多。那麼多委屈他真是白受了,那麼多罪他也白遭了,正所謂功名利祿動人心!”
“他怎就這麼糊塗呢。”
“所以我早上沒給他好臉色,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他這會兒指不定咋想呢。”
“行,我進去瞧瞧。”
……
大頭在南苑呆了一下午,就拿著韓秀峰差人幫他買的新頂子興高采烈地回了城。書肆裡隻剩下張得玉等人,沒之前那麼熱鬨,而他又是個喜歡湊熱鬨的人,所以早搬到了會館。
在會館的狀元房睡了一覺,天沒亮就起身換上黃馬褂,騎著馬趕到圓明園當值。
打了一架,由乾清門侍衛變成了在禦前侍衛上學習行走,離皇上更近,跟同僚們的關係也更不融洽了。誰也沒教他做禦前侍衛的規矩,就這麼讓他守在勤政殿門口。
可在他看來在哪兒當值都一個樣,都是守門。
結果在殿外從早上值守下午,都沒見彆的侍衛來跟他換班,就在他又饑又渴,正打算找人問問要值守到啥時候之時,皇上在一群太監的擁簇下過來了。
在書肆當那麼多年差,該有的禮數他還是懂一些的,急忙學著韓秀峰接旨時那樣跪下恭請聖安。
內廷侍衛根本無需這樣,看著他傻傻的樣子,鹹豐既意外又覺得有些好笑,一邊示意他起來,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過來,朕有話問你。”
“是,皇上。”大頭急忙爬起身,在一幫侍衛和太監們詫的眼神中屁顛屁顛跟進大殿。
“冤大頭,你的傷沒大礙吧?”
大頭被問住了,苦著臉問:“皇上,啥叫大礙?”
鹹豐頓時皺起眉頭,心想怎就讓這樣的夯貨做上禦前侍衛的,再想到韓四、文祥,包括已外放回疆戎邊的恩俊,在覲見時不止一次說過眼前這夯貨隻有一身蠻力,實在不堪大用,又覺得身為天子不能跟他計較。乾脆問道:“朕是問你的傷有沒有事?”
“沒事,隻是腫了,不摸都不疼,連皮肉傷都算不上!”大頭想了想,又下意識摸著臉道:“昨天去南苑找我四哥,我四哥還讓任小姐煮了個雞子兒,幫我敷了敷,說鼻青臉腫的在皇上身邊當差,有礙啥子啥子的。”
“有礙觀瞻?”
“我四哥好像是這麼說的,皇上,您是咋曉得的?”
鹹豐被搞得啼笑皆非,想想又覺得這活寶有點意思,沒回答他那沒心沒肺的問題,而是淡淡地問:“你昨兒個去南苑了?”
“去了,還見著了王河東,見著了榮祿老爺,見著了好多以前一起在河營當差的兄弟。”提起這個,大頭真有些激動,又眉飛色舞地說:“皇上,我在河營當差那會兒是千總,有十幾個是我做千總時的手下,跟我一起去靜海陣前殺過長毛的!我見著他們高興,他們見著我也高興,要不是我四哥管得嚴,他們一定會請我吃酒。”
鹹豐不動聲色地問:“你四哥在忙什麼,你的那些舊部在忙什麼?”
“他們全在操練,天天要操練,天一亮就繞著校場跑,然後吃飯,然後練刀法槍法,還要用木刀和棍棒對打,聽他們說每天都有兄弟受傷,幾個蒙古醫士都忙不過來。”
大頭屬於那種你不能搭理他,一搭理他就說個沒完的人,就這麼繪聲繪色、滔滔不絕地說起在南苑的見聞,每到表達不過來時還手舞腳蹈。也不曉得是不是比聽戲有意思,鹹豐竟聽入了神,竟忘了擺駕勤政殿前曾命禦前侍衛傳召過幾位王公大臣,而那幾位王公大臣隻能就這麼在殿外候著。
大頭說著說著又想起件事:“回城時,我四哥還讓我給會館的儲掌櫃捎了封書信。皇上,您曉得的,我爹娘死的早,小時候連飯都吃不上,哪有錢去念書,不認得字,他究竟寫的啥我也不曉得,直到昨晚吃宵夜時才曉得啥事。”
“什麼事?”鹹豐好奇地問。
“原來在大沽口殉國的那個守台遊擊,和那幾個都司、千總、把總,全是我四哥巡視海防時保舉的。他們全戰死了,我四哥心裡難受,說當時答應過他們,給他們鑄炮,幫他們修炮台的,可答應的那些事一件也沒做成,覺得對不起他們,所以不光把他們記在賬本上,擺靈堂給他們燒紙,還拿了三千兩銀票,請儲掌櫃去一趟保定,給他們妻兒老小送銀子。”
提到大沽口,鹹豐的心情格外凝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守台遊擊沙春元等人全是你四哥保舉的?”
“這還能有假,榮祿老爺和永祥老爺都曉得,聽永祥老爺說他全認得。”
“你四哥還真是知人善任。”鹹豐微微點點頭,想想又問道:“你四哥為何要把他們記在賬本上?”
“皇上,您是不曉得,我跟我四哥從去泰州做官就開始打仗,每次打仗都死人,死了好多人,有武官也有文官,還有好多兄弟連官都不是。我四哥說文武大員殉國,朝廷會撫恤,有的還建祠堂,可那些小官和連官都不是的兄弟戰死了誰記得?他怕忘了,就把戰死的那些人的名字,啥時候戰死的,在哪兒戰死的,全記在賬本上。”
大頭頓了頓,接著道:“這些年他記了六大本,每次不讓彆人動筆,全是他自個兒寫。隔三差五,跟翻黃曆似的拿出來翻翻。然後記下日子,說誰誰誰死了幾周年,該燒紙了。要是忙忘了就補上,多燒些紙。”
這實在是一個讓人高興不起來的話題,鹹豐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大頭腦殼雖不大好使,並不意味著不會察言觀色,猛然意識到可能說錯話了,急忙道:“皇上,我……我不會說話,我是不是讓您不高興了,我罪該萬死,我再也不瞎說了……”
“沒有,說得挺好。有你們兄弟這樣的臣子,朕很欣慰。”
“那……那我先出去當值?”
“去吧,好好當差,今後彆再動不動跟人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