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風一愣,隨即醒悟,海瑞仕途的起點,確實就是這裡,福建南平縣的教諭官。
想著這個知縣前兩天的圓滑會來事,確實是個官場油子,碰上海瑞這麼個強硬的下屬,想來也是憋了不少氣。
知縣指著秦秀才,神情激動:“海瑞,你目中的是什麼規矩?人家小兩口過得好好的,伉儷情深!
你卻非要逼著人家休妻!人家不肯休,你還要硬判人家義絕斷離,你這是什麼規矩!!!”
海瑞指著秦秀才的父母道:“百善孝為先!他即為人子,不能孝順父母,讓父母拋頭露麵,對跪公堂!
本官本應剝奪他秀才身份!念他父母懇求再三,才留他前程,但必須休妻!”
蕭風這才明白,秦秀才以秀才身份而跪拜公堂,是因為他父母跪著,他就必須得跪著。秀才有特權,秀才的父母可沒有特權。
秦秀才抬起頭,抗聲道:“老師,學生至死不明,學生娘子秦陳氏溫柔賢淑,勤勞孝順,並不曾犯七出之條,何以定要逼學生休妻?”
教諭是一縣秀才的共同老師,因此秦秀才以老師稱呼。秦秀才所說有理有據,女子既未犯七出之條,男方便沒有權利隨便休妻的。
秦秀才的母親喝道:“小畜生,你還敢護著她!她嫁入我秦家三年無所出,怎麼不是七出之條?”
秦秀才被母親嗬斥,有心抗辯,但見海瑞虎視眈眈地瞪著他,隻要他開口,不管說得對錯與否
,海瑞必然會暴怒,隻得將哀求的目光看向知縣。
知縣一拍桌子:“無知愚婦!七出之條豈是如此規定的?七出之條以唐朝時是說女子年過四十九無所出,方可休妻!
到我大明朝,雖說沒有規定如此詳細,但也不可能以三年為限!海瑞,你熟知禮法,是也不是?”
海瑞微微點頭,他很重規矩,雖然此時和知縣的意見是相反的,但在規矩上絕不會耍賴。
秦秀才的母親頓時語塞,求援地看向丈夫,秦秀才之父咳嗽一聲,慢條斯理的開口。
“兩位大人,實不相瞞,我這兒媳雖有小錯,卻也並不是一定要休掉的。兩位大人莫為了我家之事,傷了和氣,草民就罪過大了。”
圍觀群眾們紛紛點頭,蕭風也笑了笑,看來果然古話不錯,婆媳才是天敵,家翁總是寬容許多的。
秦秀才的母親大怒,伸手抓住丈夫的胳膊,用威脅的眼神看著丈夫,秦秀才之父無奈,隻得不情願地開口。
“草民是鄉野之人,對禮法所知不多,然素聞教諭大人是大孝子,又熟知禮法,懇請教諭大人為我等做主吧!”
蕭風眉頭微微一挑,這老頭看著蔫吧的,其實真辦起事來,很有章法,可比他那隻知道喊叫的妻子厲害多了。至少他知道如何利用海瑞的原則。
海瑞點點頭,昂然道:“婦人七出者:一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二無子嗣,為其絕世也;
三淫,為其亂族也
;四妒,為其亂家也;五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
六口多言,為其離親也;七竊盜,為其反義也。”
這是當時人人都會背誦的東西,就是張聾子來了,也翻譯不出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來。
簡單翻譯一下:一不順父母,是指妻子不孝順丈夫的父母,禮法認為其“逆德”,是七出之首。
二無子嗣:就是不能生兒子,理由是“絕世”。這個不用多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但證如知縣所說,你總不能剛娶回家裡兩三年,就斷定人家生不了,你是老中醫嗎?
三淫:就是妻子和隔壁老王有一腿,理由是“亂族”。這個角度就比較清奇,居然是認為會因此造成子女來路或輩分不明,家族血緣會混亂!對丈夫戴綠帽子的感受反而覺得不屑一提!
四妒:說妻子好忌妒,理由是“亂家”,認為妻子嫉妒會造成家庭不和。搞笑的是,這個罪名一般是用在丈夫想納妾而妻子不高興的時候。
五有惡疾:妻子患了嚴重的疾病。理由是“不可共粢盛”,是指不能一起參與祭祀。其實真實原因一般是嫌妻子不能乾活了,非要借著祖宗的名義來說,不要臉。
六口多言:妻子喜歡嚼口舌、說是非,影響家庭和睦,理由是“離親”。按這個標準,現在百分之九十的女子八卦門傳人都不合格。
七竊盜:妻子偷東西。理由是“反義”,不合乎應守的規矩。
這是最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規矩,在自己家裡,偷個毛線啊?偷人嗎?
海瑞一字一頓地說:“七出之條中,就算無子嗣一條暫時不算,但第一條不順父母,總是跑不了的吧!本官據此判你休妻,有何不妥?”
秦秀才抗聲道:“老師之言,學生不服!學生娘子溫柔賢淑,對公婆禮敬有加,鄰裡皆知,如何強說不順父母?”
海瑞冷冷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豈有百依百順而被嫌棄之兒媳?父子無獄,豈有不是之父母?
你枉讀詩書,為一女子而忤逆父母,此女子若是真孝順,則當主動請休,保全丈夫的孝道和公婆的名聲。
這一點都做不到,非但不順,且有離間之嫌!七出之條犯了兩條,本官判你休妻,有何不妥?”
知縣心虛地向後堂看了一眼,後堂裡一個帶著鐲子的女子手臂,伸出食指,強硬地衝知縣一指,就像賦予了知縣無窮的勇氣一樣。
“海瑞!你這是強詞奪理!你自己愚孝,為了討老娘的歡喜,無故休妻,還想讓天下人都和你一樣嗎?”
海瑞冷笑道:“大人,你為何袒護秦陳氏?還不是因為你懼內嗎?尊夫人與令堂關係不睦,你是怕這案子開了頭,影響尊夫人吧!”
兩個官員在堂上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小兩口相對淚眼,默默飲泣;老兩口互遞眼色,態度曖昧。
反而所有人都忽略了秦秀才的嶽父,秦陳氏的老爹,老實巴
交地跪在最靠邊的地上,低頭不語。
蕭風趁堂上打得熱鬨,無人注意老頭,擠到旁邊,小聲問道:“你想讓女兒被休回家嗎?”
老頭抬頭看,見蕭風青衣白袍,頭戴儒冠,一身秀才打扮,不敢怠慢,苦著臉小聲回答。
“老伴去世多年,小人跟兒子都是莊戶人,不通禮法,既然教諭老爺說了,那也無可奈何。
如果親家不肯相容,教諭老爺判了,回家小人養著就是吧。隻是可憐女兒,和姑爺一向和睦,唉……”
蕭風小聲道:“我給你當訟師,幫你講理如何?”
老頭猶豫道:“小人錢財不多,幾百錢可以嗎?我知道訟師至少也要一兩銀子的……”
蕭風笑了笑,衝著堂上爭執不休的兩個官員大聲道:“在下是陳老漢所請訟師,可否容在下一言?”
知縣正在和海瑞爭論得麵紅耳赤,聞言抬頭看去,一眼認出了蕭風,嚇得差點從公案後摔下來,條件反射的張口:“大……”
蕭風瞪他一眼,微微搖頭,那知縣果然是個油滑的家夥,難為他反應快速,立刻改口。
“大……膽,我們兩個官員論理,你胡亂插什麼嘴?”
海瑞斜了知縣一眼,心說你心虛什麼,自古有理不怕辯!當下正色道:“既是訟師,有何道理,說吧!”
蕭風一拱手:“教諭大人,按你所說,妻子不順,即是七出之首,那麼犯了七出之條,休妻是誰的權利呢?”
海瑞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