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一章 一個半字(2 / 2)

大明測字天師 萬裡秋風 10933 字 3個月前

當年夏言看重嚴嵩才學,又是江西老鄉,一力提拔嚴嵩,兩人亦師亦友,也曾把酒言歡,彼此欣賞。

墓舍就在解怨墓的旁邊,隻有一間屋子,裡麵有個磚泥砌成的火爐,火爐上麵有口鐵鍋,旁邊堆著一些柴薪。

木床上放著一床絮被,除此之外,彆無他物。門窗破舊,風刮過時發出嗚嗚的聲響,在這曠野之中,格外淒涼。

好在一路走來,時間已是初夏,屋內倒也不再寒冷。嚴喜將身上攜帶的米糧生火做飯後,兩人胡亂吃了一口,帶著四處奔波的疲憊與沮喪,躺下睡覺了。

隻有一張床,一床被褥,自然是嚴嵩來睡。嚴喜從柴草堆裡找到一些稻草,鋪在地上,將就著睡下了。

半夜時分,嚴喜睜開眼睛,再也睡不著了。他本非宗族中人,是嚴嵩從人市上買回去的仆從,是簽了死契的。

嚴嵩對他很信重,一步步提拔他當了管家,讓他成了真真正正京城裡的大人物,連四五品官員都不放在眼裡的大人物。

嚴府被抄後,他確實是真心實意追隨嚴嵩的,隻是那時,他從沒想過當一個忠仆的代價會這麼大。

他才四十多歲啊,不像嚴嵩,已經土埋到嗓子眼了,有今天沒明天的。這樣的日子,他如何過得下去?

何況誰知道皇帝何時會想起這事兒來,忽然翻臉,到時自己在嚴嵩身邊,搞不好就是要陪葬的。

嚴喜悄悄爬起來,來到嚴嵩的床前。嚴嵩實在是累壞了,已經睡得不省人事。

嚴喜將手輕輕伸入嚴嵩的懷裡,摸到了嚴嵩藏在身上的金子和銀票。

嚴嵩在睡夢中嘟囔了一聲,聽起來像是“東樓”,又像是“夫人”,嚴喜停了片刻,繼續把手掏出來,躡手躡腳地向外走去。

嚴嵩忽然喊了一聲:“嚴喜!”

嚴喜全身僵硬地站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然後聽見嚴嵩含糊地說了聲:“東樓那院裡你看著點,彆讓他胡鬨得太厲害。”

鼾聲再次響起,嚴喜轉過身來,將手裡的五錠金子拿出兩錠來,輕輕放在嚴嵩的枕邊,跪在地上輕輕磕了三個頭,轉身離去了。

趁著夜色,嚴喜在狂野裡一路奔跑,一直跑到東方發白才停下腳步,摸著懷裡的大筆財富,激動地衝著官道走去。

搭個馬車,遠遠地離開這裡,離開江西,隱姓埋名地過下半輩子的小日子去!

背心一涼,一陣劇痛,嚴喜不可思議地回過頭,看見臉上蒙著黑布的襲擊者,上氣不接下氣地咒罵著。

“媽的,跑得倒是夠快的,害老子追了整整一晚上。老子跟了嚴嵩這麼久,就是等一個下手不傷人的機會。

你他媽的倒近水樓台先得月了,也好,老子黑吃黑,你又不是嚴嵩,宰了你也沒人會追查!”

嚴喜被那盜賊拖拽著兩腿,扔下山崖的一瞬間,忽然想起來蕭風的話,大喊一聲,遺言在山穀中回蕩。

“真他媽的準啊!”

夏去秋來,秋去冬來,嚴嵩在墓舍裡已經過了多半年的時間。世間的一切大事都與他無關,也沒人告訴他。

他不知道離開朝堂後的所有事,就像他的時間線與其他的時間線完全剝離了一樣。

就連來給他送米糧的族人,他也從沒見過麵,都是趁他晚上睡覺時放在他門口的。

嚴喜溜走了,一文錢都沒給他留下,他不生氣,也不難過。嚴喜能陪他走到這裡,他覺得已經難能可貴了。

這裡是鹽堿地,種不了糧食,所以才成了曠野荒地。他每天的事,就是在附近走走,撿拾一些柴草,挖一點野菜。

沒人來這裡,一是這裡沒什麼值得來的東西,二來大人們管束著孩子,不讓他們來,怕他們碰到嚴嵩,說出什麼不安全的話來。

剩下的時間,他就坐在那個小小的解怨墓前,跟想象中的夏言念叨這些年的事兒,念叨自己的事兒。

“夏言啊,不是我要殺你,是你太不懂事了。是皇帝要殺你,我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夏言啊,也不是我自己要殺你,仇鸞,陸炳,陶仲文,他們都要殺你,我不過是起個牽頭的作用而已。”

“夏言啊,萬歲沒有判你滿門抄斬,但你沒能留下兒女,實際上你是被滿門抄斬了。

如今我夫人死了,我兒媳死了,我兒子也死了。萬歲沒有判我滿門抄斬,可實際上我也跟你差不多。”

“夏言啊,我還有一個孫子呢,跟陸炳的女兒訂了娃娃親,陸炳答應會照顧他的,但願他言而有信吧。”

“嗬,這股旋風,把眼睛都迷了。你生氣了是不是?你也不用生氣,我告訴你啊,你那個孫女也活著呢。

你個老東西很狡猾,一定是你提前把她送走了,還騙彆人說是人牙子拐走的!”

“夏言啊,冬天到了,野菜都凍死了。昨天族長讓人送的米糧裡多了兩顆大白菜。我熬了一鍋湯。

我都忘了,大白菜的湯原來這麼好喝呀!我小時候讀書啊,我娘冬天就給我熬白菜湯喝,裡麵還有肉呢!

後來我娘沒了,可我娶了歐陽氏,她冬天也給我熬白菜湯喝,把肉都挑給我吃,她一口都不吃。”

“後來我當官了,發達了,越吃越好,慢慢地,都把白菜湯的味道給忘了,可白菜湯才是世間最好吃的東西呀!”

“夏言啊,快過年了,下大雪了,江西下這麼大的雪可不多見啊,也不知道是個啥兆頭。

我今天爬了半天才爬起來,出門看你的。也許明天,我就爬不出來了。

我可能就快下來見你了。到時候你要是恨我,就打我一頓吧,咋打都行,就是彆不跟我說話。

這一年了,一直都是我跟你說話,你從來都不搭理我啊,等我下去,你跟我說句話行不行?”

除夕之夜,遙遠的東麵村莊裡,有煙花升起。白雪皚皚的曠野裡,小小的解怨墓和小小的墓舍,都掩蓋在一片雪白之中。

沒有火光,泥爐裡是冰冷冰冷的,泥爐上的鐵鍋裡,剩了一小口白菜湯,白菜撈得很乾淨,隻剩了湯。

嚴嵩靠在床上,他不願意躺下,他知道自己躺下就再也起不來了。

他把門打開了,這樣他就能看見很遠很遠處村莊裡的煙花。

刺骨的寒風吹在臉上,他卻什麼感覺都沒有,隻覺得全身都熱乎乎的,屋子也在漸漸的消失,人聲在漸漸地嘈雜起來。

一轉眼,他金榜題名,站在金殿裡仰望著當時的弘治帝,那可真是個好皇帝啊,可惜自己病了,沒能給他效力。

再一轉眼,他病愈起複,看著豹房裡的正德皇帝,那可真是個混世魔王,根本不像他爹,但對大臣們卻很客氣。

再一轉眼,嘉靖登基,自己步步高升,除掉夏言,當上首輔,大權獨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再一轉眼,是嚴世藩被拖下金殿,自己跪彆嘉靖,蕭風城門送行,官道測字,一路坎坷奔波,無家可歸。

嚴嵩劇烈地喘息了兩下,然後發現自己的父母站在廊簷下,看著他燃放鞭炮,笑著讓他跑遠點,彆崩著。

他往前跑了兩步,可一轉眼,他自己站在了廊簷下,看著小小的嚴世藩燃放鞭炮,大聲喊著讓嚴世藩跑遠點,彆崩著。

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轉過頭,是妻子。歐陽氏紮著圍裙,衝他伸出手。

“相公,藥和白菜湯都熬好了,你先喝白菜湯,然後喝藥吧。你肯定很快就能好起來的!”

嚴嵩伸出手去,握住妻子溫暖的小手,踏著皚皚的白雪,走進那間很小,很普通,但很溫暖的小屋裡。

“娘子,我這輩子,都不會納妾,你信不信。”

「我很少寫作者的話,但這次寫兩句,當送彆嚴嵩吧。從各種正史野史中看,他也曾有過雄心壯誌,也曾想過濟世安民。他是個權臣,也是個奸臣,但嚴黨真正最囂張最惡毒的時候,應該是嚴世藩的成分更大。“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祝各位讀者為人子女,正直善良;為人父母,教子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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