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知道蕭風肯定不敢讓他跪下,因為蕭風若敢受了這一跪,以後他也就沒法再上朝了。
畢竟徐階是首輔,是天下文官之首!而今日蕭風一直在替武將撐腰,偏心已經昭然若揭。
原本是徐璠失禮在先,被蕭風設計說出了悖逆之言,形勢極為凶險。但徐階三言兩語,就一下子變成了晚輩無知,想要出風頭。
以蕭風的身份地位,若再與徐璠一般見識,就顯得格調不夠了。若是再逼得徐階替兒子下跪,那必然更激起全國文官的怒火。
所以蕭風不管多麼不情願,都一定會站起身來,阻止徐階的下跪,還要還禮說幾句場麵話。
例如:“徐首輔不可如此,令郎不過年輕氣盛,我已經越俎代庖,替你教訓過了,小懲大誡罷了。”
這話一出口,徐璠鬨出來的這次事件也就收尾了,落個有驚無險,彼此都保住了顏麵。
政治鬥爭,比拚的是智商,輕易不能撕破臉。何況大家心知肚明,嘉靖就在後麵坐著呢,誰先撕破臉就是不給朝廷留臉,打的是皇帝的臉。
蕭風和徐階兩人目光對視,徐階作勢要跪的姿勢已經擺出來了,腿在慢慢彎曲,就等著蕭風站起來阻攔了。
想不到蕭風看著他,目光中帶著一絲揶揄和冰冷,竟然穩坐不動,也不開口,竟是一副真要讓徐階跪下去的樣子!
這個要跪不跪的姿勢可是十分難以把握的,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試試看,尤其徐階還一把年紀了,更是艱難。
徐階腿越往下彎,維持住慢動作就越難,他驚訝地看著蕭風,蕭風的目光已經寒意逼人了,他忽然明白了蕭風的用意。
來啊,互相傷害啊。你不是想拿這一手反客為主,逼我放棄追究嗎?我不會的。
你敢跪,我就敢受。最後我激起全國文官的怒火,被迫離開朝堂沒錯,可你呢?
你作為堂堂首輔,當堂向次輔下跪,我走了,你以後就有臉接著乾了?那些文官們會服你?
徐階猛然轉頭,看向身後的高拱。
高拱沒想到徐階動作如此迅猛,一下低頭沒來得及,將自己充滿期待的臉暴露在了徐階的目光之下。
這不能怪高拱演技不好,實在是幸福來得太突然。
以他的心機,從徐階站起來為兒子攬責,就已經猜到了徐階的目的。
可他也沒想到蕭風竟然如此剛硬,要和徐階拚個同歸於儘!這簡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餡餅啊!
這一跪下去,除非嘉靖為了給蕭風撐腰,敢換掉全國的文官,否則蕭風是肯定要退隱朝堂了。
可徐階這張老臉也沒處放了呀!就算他厚著臉皮想繼續乾,官員們也不會服他了。
文人最重要的是什麼?脊梁啊,風骨啊!
你當年當徐附議,大家還可以理解,但至少你也沒當堂給嚴嵩下跪過啊!
而且一但文官們不支持他了,萬歲也絕不會再挽留他。常安公主的事兒剛翻篇兒,他就又把蕭風逼出朝堂,萬歲能給他好臉色嗎?
所以……兩虎相爭,兩敗俱傷,我高附議苟在草叢,最後站出來,拿下雙殺,成功登頂啊!
突如其來的狂喜讓高拱有些得意忘形,導致沒能保持謹慎,被徐階看了個正著。可徐階雖然惱火,卻也無可奈何。
他此時已經騎虎難下了,腿都彎下去一半了,總不能蕭風一句話都不說,自己忽然就又站直了吧!
徐階此時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自己一直謀定而後動,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自己對蕭風的了解顯然還是不夠深啊!
想不到這個混蛋竟然真舍得魚死網破!這是自己的失誤,莫非嚴嵩倒了之後,自己飄了?不夠謹慎了?
可現在自己該怎麼辦呢?
是啊,現在自己該怎麼辦呢?嘉靖的腦子也在飛速地旋轉著,他也沒想到局麵一下子變成了這樣。
讓陸炳出去阻止?不妥,這不是嘉靖的一向風格。自己出麵,就介入了臣子的鬥爭,此時不宜表態!
坐視不理?一下子失去首輔和次輔,這個窟窿也有點大啊,朝堂肯定會一下混亂起來!
平心而論,徐階能力很強,師弟能力更強,大明國運正在上升期,一下爆了兩個缸,會影響朕的飛升衝刺啊!
就在嘉靖冥思苦想,高拱滿臉期待,徐階兩條腿抖得越來越厲害的時候,徐璠猛然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徐階的兩條腿。
徐璠抱得很用力,一下就把徐階彎下去的膝蓋勒直了。徐階鬆了口氣,渾身都被汗濕透了。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嚇的。
徐璠嚎啕大哭:“父親,父親啊!兒子不孝,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同僚,得罪了蕭大人!
一切都是兒子的錯,兒子願意自承其罪!父親千萬不要自責,是兒子自己的錯啊!”
徐璠額頭流血,眼中流淚,情真意切,圍觀百姓都被感動了。那些原本氣憤難當的武進士們,也都麵露同情之色。
文武百官其實也都同時鬆了口氣,彼此看了一眼,竟然都有些後怕。
徐階放出的勝負手,這些人精就算開始沒看明白,後來雙方僵持之時,也都能反應過來了。
文官怕徐階丟了文官的臉,武將怕蕭風因此被逼隱退,雙方除了高拱,都提著一口氣,此時才放下心來。
蕭風看了徐璠一眼,心中歎了口氣。如此人才,但願能走正道,莫要入邪路啊。
“徐大人,令郎一片孝心可嘉,蕭風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他冒犯我與否,我都不在意。
隻是蕭風身為順天府代府尹,尚需秉公執法。身為朝廷次輔,對朝廷取士,也有遴選之責。”
徐階本來是想逼得蕭風對兒子徹底不追究了,但剛才蕭風魚死網破的決心,讓他退縮了,隻得點頭。
“蕭大人儘管秉公執法,莫要因為老夫的緣故,輕饒了這個小畜生!”
蕭風淡然道:“徐璠,身為新科進士,不知謹言慎行,身為首輔之子,不知珍惜羽毛。
身為書生,不知讀書養氣,妄起爭勝之心;身為士子,不識朝堂大體,妄議文武高低。
一言不合,動手毆鬥,猶如街頭無賴;一己私心,登堂詭辯,牽動文武百官!
你不是說大明從不黜落進士嗎?今日就從你開個先例吧。
奪去你進士身份,想要當官,下次再考,或等著恩蔭吧!”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這份懲罰真是夠重的!徐璠睜大眼睛,茫然的看著蕭風,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那些新科進士們,更是噤若寒蟬,生怕打個噴嚏被蕭風注意到,搞不好也白考了。
徐階眼神中也閃過一絲心痛,但他還是厲聲喝道。
“還不謝恩?然後滾回家去,再讀幾年書,好好學學怎麼做人做事,再想著做官!”
徐璠謝了恩,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圍觀群眾覺得勝負已分,紛紛唏噓著一個官老爺“咻”的一下就沒了,也準備散場。
“蕭大人,老夫教子不嚴,本不該再厚顏開口。可犬子與大人所論之事,拋開他想出風頭的心思,難道就沒有可取之處嗎?”
嗯?嗯嗯?圍觀群眾的腳步一下就停住了!本來垂頭喪氣的文官和進士們頓時也抬起了頭來。
徐階親自上陣了呀!當朝首輔和次輔要麵對麵硬剛了呀!蒼天啊,大地啊,這真的是沒投過票可以白看的嗎?
後堂的嘉靖眉毛抖了抖,黃錦輕聲道:“萬歲,你看要不要讓陸大人出去露一麵……”
嘉靖沉默片刻,微微搖頭:“是癤子總要出頭的。文武官員地位失衡,積怨已久,讓蕭風梳理一下也好,反正……”
嘉靖沒接著往下說,黃錦和陸炳卻都心下了然。
反正朕也沒表態,他們誰輸誰贏,最後還是朕看情況調整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