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子的話,本官自然會去調查的。隻是既然是公平買賣,這些農戶為何要告你仗勢欺人,謀奪田產呢?”
徐璠喊冤道:“大人,近來有些傳言,說什麼朝廷要在鬆江府推行改稻為桑,由國坊出錢征地。
說是五十兩一畝地,這些農戶都紅了眼睛,要把土地奪回去,在下已經在協調處理了,請大人放心。”
海瑞看向堂下的農戶:“徐公子所說的,可是真的嗎?”
農戶代表老張大聲道:“大人,我等並非將土地賣給他的,都是投靠徐家,隻圖少交地稅,免服徭役。
如今我等後悔了,想要免掉奴才身份,要回我們的土地。
徐家仗勢欺人,死活不肯,還請青天大老爺為我們做主啊!”
徐璠怒道:“賣身投靠,圖免國家地稅徭役,這也是罪過,你們都不顧了?”
海瑞冷冷道:“不錯,他們寧肯自認罪過,可見此事非假。那徐公子是否也認這個罪過呢?”
徐璠搖頭道:“他們一派胡言,還請海大人明查。”
海瑞詫異地看著徐璠:“徐公子,聽說你才華橫溢,少時有神童之名。怎麼會如此昏聵呢?
你難道不知,那些農戶手中有你簽下私約文書嗎?那些文書拿出來,足以證明你在說謊啊!”
海瑞說的私約文書,就是針對賣身投靠的公契而言的,也是整個賣身投靠這一避稅高招的核心部分。
公契約定的是:某戶農戶,一家幾口人,因生活所迫,甘願賣身徐家為奴仆,所有地產也一並歸徐家。
私約則單獨約定:我家賣身的公契是假的!
雙方認可,那隻是用來避稅用的。實際我們是自由的,地產也是我家的,我隨時有權利要求都拿回來。
公契在徐家手中,是給官府看的,以證明這些土地都是我家的,你就不要收稅了。這些人也是我家奴仆,你就不要攤派徭役了。
私約則是在農戶手裡,這也是他們保護自己的最後手段,避免被投靠的大戶給黑了。這張私約一旦丟失,身家性命也就捏在彆人手裡了。
毋庸置疑,那些敢上堂告狀的農戶們,手裡一定都是有這份私約的,所以海瑞納悶,徐璠這麼嘴硬是依仗的什麼?
仗著你爹嗎?那你可真是圖樣圖森破,你不知道老子是誰嗎?彆說你爹是徐階,你爹就是蕭風,老子也不給麵子!
麵對海瑞的目光和疑惑,徐璠胸有成竹:“海大人,我說他們是一派胡言,因為他們的證據都不作數的。”
海瑞不解地問:“他們的私約是假的嗎?”
徐璠搖搖頭:“私約是真是假,我說了大人也不信,大人自己調查即可。”
海瑞拿起公案上的幾張私約:“他們交給了本官幾張,本官現在就可以核對上麵的指印,若是真的如何?”
徐璠笑了笑:“就是真的,也依然不作數。”
海瑞怒了:“為何不作數?”
徐璠收起笑容,正色道:“因為他們以奴告主,這證據就不作數!而且他們都有罪,大人該判他們流放!”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把所有人都震暈了。
海瑞這才恍然大悟,徐璠為何有恃無恐,麵對眾人的指責,麵對如山鐵證,依舊不慌不忙。
神童之名,可能有誇大,但絕不會是毫無根據的。天下投靠之事甚多,也不是沒有過對簿公堂的。
但往往都是官府調解,雙方和解,用“以奴告主”這個理由來打投靠官司的,還真的是前所未有!
海瑞沉吟片刻:“可你們的私約約定,那個賣身契是假的!”
徐璠依舊一臉正色:“海大人,私約是私約,公契是公契。請問海大人,是公大,還是私大?”
海瑞一愣,他當然知道徐璠是在強詞奪理,可偏偏這個理奪得夠狠,打死海瑞,海瑞也說不出私大於公來!
“雖然公契效力大於私約,可是私約作為公契的補充,是對這份公契的說明,而且你也按了指印認可……”
徐璠微微一笑:“海大人,且不說私約能不能推翻公契,就先按大人所說,這私約是公契的補充。
那按道理,私約就應該是在公契後麵簽的才對,因為補充說明的一定要有可補充的契約才對,大人說是吧?”
這話都不能說是強詞奪理了,而是合情合理。你要給一份契約簽個補充協議,這個補充協議肯定是在契約之後簽的。否則你補充的是啥呢?
海瑞點點頭,徐璠笑道:“可是大人你看看,這些私約的簽訂日期,都比公契要早啊!這豈能作為證據?”
說完徐璠從懷裡掏出幾張公契來,海瑞對照著手中的私約看了看,麵色凝重。
徐璠說得沒錯,這些私約比對應的公契簽得都早,有的早一天,有的早幾天,無一例外。
海瑞看向堂下已經被嚇傻了的農戶們:“為何先簽私約,後簽公契呢?”
農戶老張嚇得嚎啕大哭:“青天大老爺呀,我們哪知道這許多彎彎繞繞啊?
當初是徐府管家告訴我們的,應該先簽私約,後簽公契。
否則萬一簽完公契,徐家翻臉不簽私約了,就弄假成真了,我們就都完蛋了呀!”
這個理由當真是無可辯駁,滴水不漏,任何一個農戶聽完這番話,都一定會堅決要求先簽私約的。
畢竟私約簽完如果不簽公契,那對雙方其實都沒有任何壞處;但如果先簽了公契,徐家不肯簽私約了,那農戶們就真的被黑了!
海瑞臉色陰沉地看著徐璠:“你所說的這些,雖然都有一定道理,但整件事明眼人一看可知!”
徐璠也看著海瑞:“哦?我一向聽聞海大人最重規矩。什麼時候也用一看可知這種話來斷案了嗎?”
海瑞咬緊牙關:“你從剛一開始就做好了坑害這些農戶的準備,當真是其心可誅!”
徐璠大聲道:“若此事為真,他們一開始投靠我徐家,是他們求我,而非我求他們!
他們現在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就利令智昏,不顧天理人情,不但大鬨徐府,還把我告上公堂!
海大人,你摸著良心想一想,到底是我其心可誅,還是他們其心可誅呢?”
海瑞歎了口氣,知道今天碰上了硬茬,說理是說不過徐璠了,他隻得放軟了口氣。
“徐公子,令尊為當朝首輔,你徐家也是鬆江大族。這些都是貧苦百姓,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不如就解除了契約,將奴仆身份消除,土地退還給他們,也是一件善事,可好?”
徐璠冷笑道:“海大人,你既然知道了此事,可能做到不再追究徐家接受投靠,欺瞞國家之罪嗎?”
海瑞沉默了,他做不到。雖然天底下這種事兒甚多,但大多農戶和大戶之間都有默契,聯合對抗朝廷,朝廷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如今既然農戶把徐家告了,此事已經見光了,海瑞已經接受了案子,他就無法當眾說出不再追究這樣的話來。
那就是有法不依,那就是有負朝廷。這樣的世事人情,海瑞學不會,也做不到。
“不能,本官既然知道了此事,就得追查到底。”
徐璠苦笑道:“所以我不可能承認此事。他們就是以奴告主,他們提供的證據本就有漏洞,就該無效。
以奴告主,該當何罪,海大人身為廉政院院長,應該比我更清楚,請判吧。”
所有的農戶都嚇得跪地嚎哭,他們萬萬沒想到,把徐璠告上公堂,不但沒能發財,還要被流放了!
“青天大老爺,小人們都聽說過海青天的大名,海青天不能偏向大戶,不能偏向徐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