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這句話是老道的軟肋,老道至少會臉色大變,搞不好還會說幾句軟話。
想不到老道臉色不但沒有大變,甚至連小變都沒有,完全是一副你想方便隨便你,我不用去的態度。
“萬歲,貧道不怕。”
嘉靖一愣,本來已經拉滿的氣勢瞬間掉了一半兒,他不甘心的問道。
“你為何不怕?”
老道想了想:“萬歲可還記得,蕭風給俺答汗下跪的事兒嗎?”
此事錦衣衛回來是跟嘉靖詳細彙報過的,嘉靖自然知道,但他不知道老道說這個是何意,隻是點點頭。
“萬歲,蕭風下跪之後,蕭芹說‘你白跪了,我還是要殺你那兩個親兵的’,他以為蕭風會羞惱,至少會沮喪。
但蕭風沒有,他說蕭芹太癡了。‘你該殺殺你的,我又攔不住你。’
‘他們因為護衛我被抓,既然有一線生機,我不跪以後自己心裡會難受。
所以我下跪,不是為了讓他們感激我,也沒認為一定就能救他們的命,而是讓我自己心安理得。
我跪也跪了,殺不殺的權利在你手裡。你就是殺了他們,我也儘力了,問心無愧,無礙道心。
天下間事,不如意十常八九。豈能儘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這點道理你都不懂嗎?’”
嘉靖明白了老道的意思,但他還是不甘心,不知為什麼,就是希望老道能求他一下,否則他殺了老道都不解恨。
“雖然如此,但蕭風畢竟下跪儘心了,你都不肯為了小冬和夏家族人,說點什麼嗎?”
老道微微一笑:“蕭風下跪,是俺答汗和蕭芹答應他隻要他跪了,就不殺那兩個人。
萬歲要是想讓我下跪求饒,自然也沒問題,但你總也得先答應點什麼吧?”
嘉靖還真被老道給將住了,他如果答應了不殺小冬和夏家族人,那可就是金口玉言,想反悔也不行了。
嘉靖惱火道:“朕不缺你那一跪,朕就是要殺了小冬,殺了夏家人,讓你在地府裡也後悔!”
老道搖搖頭:“萬歲,以貧道之見,你還是受貧道一跪,出口惡氣。
因為貧道既然計劃已經失敗了,也不妄想驚天逆轉了,萬歲又何必自己抱薪救火呢。”
嘉靖冷哼一聲:“此話何意?難道你以為朕不敢殺他們嗎?笑話!”
老道淡然道:“你是皇帝,你想殺誰都能殺,這一點我不懷疑。不過你真殺了他們,我的計劃也算成功了。”
嘉靖一愣,他畢竟是極其聰明的人,今天被老道的事兒先是驚呆了,後麵又氣蒙了,此時清醒過來,已然明白過來。
“你是說,朕若殺了小冬和夏家族人,蕭風依舊會和朕翻臉,對嗎?”
老道點點頭:“蕭風此時已經在返京路上,指望他造反,已經是不可能了。但我的計劃中本身就不是一個結果的。
若是蕭風肯造反,那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哪怕最終是你贏了,大明國運也沒了,蕭風也沒了,你憑什麼還能飛升?
便是如今,蕭風不肯造反了,他若對你心灰意冷,自然也不會再幫你昌盛什麼大明國運,更不肯幫你修道飛升了。
你一輩子心心念念的無非兩件事,一是皇位,一是飛升,不能都毀掉,毀掉你其中之一,這計劃也不算失敗呀。”
嘉靖默然許久,緩緩開口:“你就這麼有把握,蕭風會因為小冬和夏家族人,就跟朕翻臉嗎?朕可是沒動他的人!”
老道笑道:“若是小冬真是夏言孫女,也還罷了。萬歲你明知道小冬不是夏家人,因為遷怒就隨意殺人,你覺得蕭風真的能接受?
再說夏家族人,我行此計劃,不但與夏家族人毫無關係,甚至我本身就與夏家一族毫無關係。
我早就是被逐出族譜的人了,我姓白,叫白夜行,與夏家族人何乾?
萬歲要殺夏家人,連無辜株連都談不上,完全是無故遷怒。你乾了這樣的事兒,還指望蕭風能原諒你?
小冬又是張無心的愛徒,張無心視若己出,張無心又是蕭風的生死兄弟。
萬歲啊,要不是貧道我還有三分良心,我就不該跟你說這些話,讓你放手去殺就是了。”
嘉靖默然,許久之後才點點頭:“你說得不錯。既然如此,你就給朕磕頭謝罪吧,朕答應你,不殺小冬和夏家族人。”
老道衝陸炳笑著示意,陸炳暗自歎了一口氣,上前用繡春刀割斷了綁在老道雙腿上的牛筋。
老道活動了一下雙腿,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
“萬歲,貧道謝萬歲寬仁之心。願萬歲此後做個明君聖主,那樣我在地府裡,也不會無顏見我大哥。”
嘉靖看著老道那張蒼老而倔強的臉,直到現在才發現,真的是有點像夏言啊。
想當初,自己剛登基之時,夏言第一次跪在自己麵前,也是這樣的倔強,跟著楊廷和侃侃而談,頂撞自己。
是從何時開始改變的呢?是自己有一次發怒,將大禮議的折子扔得滿地都是那一次吧。
那一次自己失態地衝著楊廷和他們狂吼:“人不認父母,與禽獸何異?若生而棄之,尚可他從。
朕父慈母愛,先帝也沒說要讓朕必須不認父母才能當這個皇帝!若是真有這話,朕必不奉詔!
皇帝也是人,難道為了當皇帝,連父母都可以不要了嗎?這樣的不孝之人,能給你們當皇帝嗎?”
從那次之後,夏言就不再激烈地對抗自己了,還會幫自己勸楊廷和。大禮議後來終於獲勝,和夏言其實有很大關係。
當時自己還不明白,為何夏言會忽然轉變。夏言和嚴嵩不同,嚴嵩是見風使舵的高手,可夏言那是個多麼倔強的人啊!
現在自己忽然明白了,原來,朕的那番話,是說到了夏言的心裡了啊。他那一刻,一定想起了弟弟吧。
沒有人比夏言更明白,骨肉親情的可貴,哪怕名分阻隔,哪怕身份懸殊,在他心裡,親情是割不斷的。
所以夏言不再幫著楊廷和,強迫自己放棄父母了。不但如此,他顧念親情之事,還有很多,隻是自己從不明白而已。
嚴嵩曾差點被夏言彈劾獲罪,他幾次求肯,夏言都不肯放他一馬,直到嚴嵩領著當時還年輕的嚴世藩跪在夏言麵前。
嚴嵩沒有再為自己求情,而是請夏言在自己進監獄後幫自己照顧兒孫。
夏言看著嚴世藩片刻後,長歎一聲,燒掉了自己的奏折。
無獨有偶,當年陸炳被夏言掌握了證據,要彈劾他貪汙,陸炳直接拉上了還是人類幼崽的陸繹,痛哭流涕。
夏言看了陸繹片刻後,也是長歎一聲,燒掉了自己的奏折。
是的,這些事兒,嘉靖其實都有所耳聞,他的手下並不隻有錦衣衛,還有東廠呢。
隻是,因為夏言沒有動手,這些事兒就都是傳聞,沒有證據,他也從未深究過。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夏言為什麼會放過嚴嵩,為什麼會放過陸炳。
那個倔得像驢一樣的男人,也有自己的軟肋啊。
嘉靖看著老道磕完頭,眼神中所有的複雜情緒都隱藏了起來,冷冷的說道。
“朕可以饒了所有人,唯獨你不行。你心存怨望,謀逆作亂,罪當淩遲。
這是國法,就是蕭風在此,他也無法替你求情。
何況你為一己私仇,險些害了蕭風和他的家人,想來他也不會為你求情的。”
老道點點頭:“我自然知道,我來自首時就已經想到了下場。所以我也隻有一個要求。”
嘉靖皺著眉頭:“你說。”
老道笑道:“能不能讓我晚兩天死,我還想和蕭風見上一麵。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他說一聲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