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老道一定會靠在窗戶上,滿臉笑容地看著吧。
“‘遺’字中間為‘目’字,‘目’有‘孔’之意,飯堂之‘目’,應該就是窗戶吧。‘遺’字左下方為‘辶’,此部稱為‘走之’,那對應的應該就是這排孩子們常走的磚路吧。”然後蕭風邁步往前走,走到第八步的時候停下了。
“‘目’下為‘八’,應該就是這第八塊磚下了吧。”蕭風伸出五指,微一用力,將手指插入磚縫中,將深深陷入泥土內的青磚挖了起來。
地下什麼也沒有,蕭風沒有覺得意外,他繼續往下挖,果然,在更深一點的泥土中,埋著一封用油紙包著的信。
蕭風抖落泥土,撕開油紙,裡麵的紙還是受了些潮氣,但時間尚短,字跡還都能看清楚。
“蕭風如麵:這次我就不喊你大人了,反正你看見這封信時,我也該死了。何況這封信,你也未必看得見。今天是我躲在善堂的第三天了,錦衣衛來查過,但我假裝來過又走了,他們就不會再來查了。有一件我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你的事,因為你知道了,對你沒好處。但不告訴你,我又覺得遺憾。如果我不用死,這件事可能暫時還不會告訴你。但我要死了,那就寫下來吧,你能不能看見,全憑天意。若是你被抓了,老拐就不會把紙條交給你。若是你來晚幾天,這信在泥土裡也就爛掉了。所以如果你現在正在看這封信,那就說明老天讓我把這事兒告訴你,是福是禍,與我無關。你父親蕭萬年,其實不是死在征召秀女之事上。他殺死知縣,對抗嚴黨的事兒,陸炳完全扛得住。即使你父親因此丟官免職,以陸炳的能力,也一樣能把你家照顧得很好,而嚴家也不敢就因此和陸炳翻臉。真正讓你父親難以翻身,鬱鬱而終的,其實是夏言的案子。沒錯,就是我大哥,連累了你父親。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何你父親會幫我大哥。但他確實出手了,就在夏言被人群起而攻,岌岌可危之時。所有人都躲得遠遠的,曾經威風八麵的當朝首輔,竟然成了待宰的羔羊,隻有我這個不爭氣的弟弟能偷偷幫點忙。可這時候你父親卻暗中幫夏言做了很多事,儘管他的身份已經是個平民百姓了。你父親利用他在錦衣衛中曾經的人脈,為夏言搜集了很多有利的證據,他還曾親自出京去幫夏言聯絡過外地官員。在此過程中,他曾與嚴世藩的手下廝殺過,也曾與其他的錦衣衛衝突過。雖然陸炳替他隱瞞,但萬歲應該還是知道了。所以夏言獲罪後,陸炳就再也沒有照顧過蕭萬年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嚴黨直接下手殺人。我想,既然萬歲那麼恨我大哥,那對於幫他的人一定也會恨屋及烏,所以不準陸炳再照顧你家裡。你父親在幫夏言的過程中,也受了很多傷,缺醫少藥,得不到很好的治療,自然活不了多久。我想告訴你的是,其實從萬歲的角度看,他已經很仁慈了,很照顧陸炳的麵子了,否則他會直接下令殺了蕭萬年的。所以你也不用因此而記恨萬歲,他是皇帝,跟皇帝是沒法講理的。何況你記恨他,對你也沒好處。我也不知道為何想把這件事告訴你,大概就是想對你說聲謝謝,替我大哥和我一起道謝。夏家兄弟並無恩惠於蕭家,卻得到蕭家兩代人的幫助。謝謝你父親,謝謝你,謝謝你全家。”蕭風捏緊了手中的信,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隻是再次環顧這個善堂。
他想起來了,老道說的那段時間,已經丟官的蕭萬年,忽然之間變得忙碌起來了。
他東奔西跑,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反正肯定是不掙錢的事兒,因為他一分錢也沒拿回來過。
就是從那時開始,家裡變得越來越窮,巧娘沒日沒夜地織布,才能供得上一家人吃飯。
蕭萬年啊,你自己都窮得吃不上飯了,為啥還要去管夏言的閒事兒呢?
那麼多人都不管,你為啥要管啊?以你和陸炳的交情,陸炳難道沒告訴你,夏言不是嚴黨要動他,而是萬歲要動他嗎?
你對抗嚴黨,還有陸炳能幫你。你對抗萬歲,那不是螳臂當車,死路一條嗎?
蕭風恍惚中仿佛又看見了滿臉胡子的蕭萬年,他那高大健壯的身子裡,似乎滿是難涼的熱血。
這是因為蕭家人的血脈嗎?不對,看看我芹哥就知道了,蕭家人也不是都這樣的,得分人。
一個人的一生,能隱藏多少秘密啊。這偌大的京城中,每個人似乎都深藏著秘密。
這些秘密加起來,才更像是真正的世界,而不是熱鬨繁華的街頭,富麗堂皇的宮殿,醉生夢死的青樓。
那些都是世界的陽麵,而秘密組成的世界,是世界的陰麵。陰陽相生相克,組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可當一個世界的陰麵太大了,大到陽麵已經越來越小時,這個世界就失衡了,就會崩潰。
所以當世界慢慢向黑暗滑落的時候,必須有人要站出來。哪怕腳跨陰陽,哪怕逆水冰寒,也要舉起雙手,托起光明,驅散黑暗。
蕭風回到府裡時,意外地看見了一個不應該出現的客人。火姑娘,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拉著燕娘哭訴,燕娘摟著她的肩膀,也是滿臉淚水。
其餘女人們雖然沒有那麼激動,但也都陪著抹眼淚兒,隻有巧巧徒勞地捧著一盤包子,勸火姑娘吃一點兒。
蕭風忍不住一愣,看火姑娘這副
“賈迎春回府訴冤情”的架勢,莫非是仇鸞這個渾蛋家暴了人家?這家夥娶人家走的時候,還信誓旦旦地表示終於找到了真愛,從此以後一鞭在手,彆無所求呢。
怎麼剛新鮮了這麼幾天,就始亂終棄了?媽的打狗還得看看主人呢,這門親事的介紹人是誰,你都忘了?
蕭風本來看完老道的信,就憋了一肚子火,此時更是一股邪火上撞,大步走進去。
那些女子見了他,好像見到了婦聯主任,哭得更厲害了。蕭風安慰火姑娘道:“火姑娘,你不用害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我一定會幫你的。打狗……不不,不看僧麵還得看佛麵呢,丈人不親丈母娘還親呢……反正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的!”火姑娘
“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蕭公子,我好命苦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這麼好的老爺,現在卻要成寡婦了!”蕭風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回京之後,注意力都在嚴效忠的案子上,都在營救老道的努力上,連朝廷邸報都沒注意。
現在聽了火姑娘的哭訴才知道,原來仇鸞在和李成梁夾擊蒙古——羅刹聯軍時帶兵出城追擊,被羅刹人的火槍打中了後心。
當時仇鸞被四大侍衛救回了大同城,讓軍醫緊急醫治。雖然沒有當場斃命,但是仇鸞後背的傷口始終無法痊愈。
傷口猶如瘡口,流血不止,醫生推斷是羅刹人的槍彈上有不知名的毒性。
仇鸞被折磨得不行,向朝廷彙報,要回京醫治修養。仇鸞在宣大一戰中居功甚偉,嘉靖本來就開心的打算給仇鸞加官進爵,結果聽說仇鸞重傷,立刻允準仇鸞回京。
仇鸞將宣大一線的事務暫時交給大同總兵林彤負責,帶著火姑娘回京了。
因為仇鸞的傷不能顛簸,因此車隊走得很慢,一直磨蹭到今天才進京城。
自從仇鸞受傷後,火姑娘衣不解帶地照顧仇鸞,今天到京中宅子住下後,仇鸞讓她出來散散心,見見老朋友。
火姑娘本來不肯出門:“老爺,你傷成這樣,我不在身邊,彆人照顧不好你。”仇鸞笑道:“這卻沒什麼,我這不是急病,這傷都拖這麼久了,好不了壞不了的,難道你以後還連門兒都不出了?再說了,你照照鏡子看看,比我都憔悴得嚇人。你要是也病倒了,誰照顧我?去吧,好好散散心。”火姑娘也知道自己心裡窩著一股火,在府裡又不敢發泄,生怕仇鸞更難受,確實想找人傾訴一下。
於是火姑娘就去了春燕樓,可如今春燕樓裡除了櫻桃,也沒啥老朋友了,她又去教坊司找燕娘。
教坊司的人告訴她燕娘下值回家了,火姑娘又追到了燕娘家裡。結果燕娘家的看門人告訴她燕娘去蕭府吃晚飯了。
火姑娘憋著一肚子的火和委屈,咬著牙,忍著眼淚一路跑到了蕭府。就像一個摔了跟頭,但身邊沒有親人的孩子一樣。
等見了燕娘,她憋了很久的委屈終於可以釋放了,嚎啕大哭,驚天動地,嚇得燕娘還以為她被仇鸞家暴後掃地出門了呢。
終於,蕭風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他也很意外。他明明告訴仇鸞,讓他做不動的那扇磨盤,甚至都沒有費心多叮囑一句好好聽話。
因為以仇鸞的性格,叮囑他不要出城根本就是多此一舉。隻要沒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肯定不會出城的。
可是,仇鸞啊仇鸞,你為什麼偏偏就衝出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