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猷十分開心:“我就說嘛,我師父怎麼可能有什麼欺君之罪,嚴世藩的兒子也太不自量力了!
胡兄,既然我師父都沒事兒了,胭脂……虎應該也沒事兒了吧,不知是否還在京中?”
胡宗憲笑道:“看你那猴急的樣子吧,沒出息。告訴你,我這次來一是跟你們商量奏折怎麼寫,二來是給你們個驚喜。”
說完胡宗憲一揮手,幾個女子款款而入。雖說女子不宜見外人,但此時情形,卻也難以顧忌那麼多。
而且軍中同袍,一起出生入死過,感情也非尋常人可比,大家倒也沒覺得有何不妥,隻是確實驚喜萬分。
胭脂豹第一個衝上去,衝到俞大猷的麵前,麵色緋紅,嘻嘻笑著看著俞大猷,高大秀美的身材,扭得像個小女孩兒一樣。
她多年模仿姐姐,修煉魅惑之術,雖然是假的,卻也學得七八分,那份嫵媚,當真是誰也比不來的。
俞大猷心裡一軟,身上一硬,驚喜地說道:“娘子,你怎麼來了!”
俞大猷的夫人自從胭脂豹進門後,不知是不是覺得後事有了交代,心情放鬆,竟然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好。
因此胭脂豹自然也沒能成為續弦的夫人,但夫人覺得胭脂豹是俞家的福星,要求俞大猷以平妻之禮相待。
所以俞大猷稱呼原來的夫人為夫人,稱呼胭脂豹為娘子,以示區分。
戚夫人第二個衝上去,衝到了戚繼光的麵前,嘿嘿冷笑著看著戚繼光,高大健美的身材,如同一支標槍般筆直地插在地上。
她將門虎女,帶兵打仗,刀劍在前眼睛都不眨一下,此時看著自己敗軍之將的老爺,氣就不打一處來。
戚繼光心裡一硬,身上一軟,驚恐地說道:“夫人,你怎麼來了!”
王夫人冷笑道:“怎麼,我不能來?你在大明打倭寇那麼神勇,老百姓都叫你抗倭英雄,怎麼到了倭寇的地頭上就不行了呢?”
戚繼光難過地搖著頭:“夫人有所不知,我要是真被倭寇打敗了,也沒臉回來見夫人,早就跳海了。
實在是我連倭寇的手都沒看見啊,是老天把我打敗了。我再厲害,也總厲害不過老天吧!”
聽戚繼光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王夫人臉色才好起來,心疼地看著戚繼光,感動得戚繼光不敢動。
王翠翹雖然也心急,但她天生的千金小姐氣質,蓮步輕搖,走路也快不起來,人家倆人都跟丈夫說了半天話了,她才走到眾人麵前。
她茫然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們,尋找著自己的丈夫。胡宗憲本來含笑看著眼前的親人團聚,此時也才注意到缺了個人。
“徐海呢?老徐跑哪兒去了,我這千辛萬苦地把他夫人帶來,他倒躲起來不見了。”
屋裡剛剛熱鬨起來的氣氛,瞬間變得冰冷,男人們都低下了頭,不敢看王翠翹。
胡宗憲的臉色也變了:“老徐呢?老徐怎麼了?”
汪直咬著牙:“徐海兄,旗艦被風浪打沉了,徐海兄,沒能跟我們一起回來……”
王翠翹身子一晃,昏過去了。胭脂豹和王夫人動作極快,一步竄過來,一人一隻手扶住了她。
汪直的頭低得都能舔到肚臍眼兒了,這些人中,他是最難受的。
這可能聽起來有點古怪,但個中滋味,隻有他自己才清楚。
眼前的這些人中,都是或科舉出身,或世襲職位的人。他們一出生就在岸上,理所當然地為國效力。
隻有自己和徐海,是科舉不成,也無世襲恩蔭的普通人,為了生活,曾經四處奔波,陰差陽錯當了海盜。
海盜不是那麼好當的,為了擴大勢力,壓製對手,獲得利益,他們也曾與倭寇合作,也曾與大明為敵。
但他們心裡仍然想著能當大明的官兒,能在大明落葉歸根,封妻蔭子。他們做夢都在想著大明的老家。
幸虧大明出了個蕭風,他親自招安了汪直,又讓胡宗憲招安了徐海,才讓兩人夢想成真。
他和徐海深知自己比不得胡宗憲,比不得唐順之,比不得俞大猷和戚繼光,甚至連徐渭這個同樣屢試不第的幕僚都比不得。
他們在海上是稱霸一方的霸主,可到了大明的官僚體係內,他們就是毫無根基,還有滿身汙點的人。
他們隻有夾著尾巴,埋頭苦乾,希望能多立戰功,慢慢讓人們忘記他們的過去。
他們知道,有些人生來在山上,躺著就行;有些人生來在地上,走著就行;而他們,是在坑裡,要靠爬。
他和徐海鬥了半輩子,當海盜的時候鬥,招安之後鬥,他一直占上風,可也一直很難贏。
現在,他贏了。可他卻很難過。他忽然發現,自己和徐海就像兩個在黑夜裡結伴而行的人。
雖然彼此看不順眼,可在這黑夜之中,卻能彼此壯膽。因為我知道,身邊還有一個同類啊。
汪直顫抖著叫了一聲:“海峰,跪下!”
毛海峰毫不猶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衝著王翠翹連連磕頭。
“弟妹,海峰的命,是徐海救下來的。徐海無後,就讓海峰給徐海當義子吧。我還有兒子……”
王翠翹輕輕推開胭脂豹和王夫人的手,平靜的看著毛海峰,嘴角勾起一絲慘淡的微笑。
“想不到你們鬥了一輩子,最後竟然還能和好,我丈夫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
好,我替丈夫答應了。好孩子,以後每逢你義父的忌日,你彆忘了給他燒點紙,上柱香。”
毛海峰連連磕頭,泣不成聲。眾人也都心情沉重,讓人送王翠翹回房休息,胭脂豹和王夫人陪著勸解了許久。
胡宗憲和眾人研究如何寫奏折一直到深夜,總算由徐渭執筆,寫出了一封最得體的請罪折子。
眾人的智慧,加上徐渭的文筆,寫得情真意切,催人淚下,力爭讓嘉靖看完之後,要忍不住心酸落淚,下手也不好意思太狠。
眾人都累得夠嗆,分彆回屋休息,很快就鼾聲四起。隻有三個房間例外。
俞大猷的房間中傳出了聲音很小的,胭脂豹的求饒聲。
戚繼光的房間中傳出了聲音很小的,戚繼光的求饒聲。
王翠翹的房間中,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像空無一人一樣,實際上,也空無一人。
在黑暗之中,王翠翹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小路走到了海邊。一路上,她想起了和徐海的很多事兒。
她想起了徐海第一次在鬆江府見到她的樣子,一個花和尚,拿來路不明的錢聽她唱歌,連睡都睡不起,偏偏還總來。
後來徐海當了海盜,把她搶走了,她開始很生氣,連跟他睡覺都閉著眼睛不看他。可徐海成天看著她笑。
他說隻要有了她,所有的女人他都看不上了。她就故意難為他,不但把他的女人都放走了,還不許他的手下搶女人。
讓海盜不搶女人,這簡直比讓狗不吃屎還難。可徐海做到了,他立下規矩,凡是搶女人的,隻準搶一個,搶了就得成親!
這個規矩逼走了不少人,也讓徐海的實力變弱了不少,可他笑著對她說,隻要是她說的話,他都答應。
她瞪著他說:我不想在海上過日子,我想回大明!我不想當海盜的娘子,我要當誥命夫人!
她本來是氣徐海的,可徐海愁眉苦臉了三天之後,告訴她,行!
他說他能聯係到嚴世藩,也能聯係到胡宗憲,總有一邊是靠譜的。他一定會讓她回到大明,當誥命夫人。
黑夜裡的海麵,顯得比白天更加寧靜,更加神秘,就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分界線一樣。
王翠翹在海上漂泊多年,做夢都想要回到大明的國土上,過安穩閒適的日子。
可現在,她忽然覺得,大海也很好,無邊無際的,在大海裡,無論有多少痛苦,都顯得那麼渺小,無關緊要。
她慢慢地走進海水裡,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海哥,我來找你了,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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