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剛到,奉天聯合商務總會。
“你說啥?”儲良生瞠目結舌,“紡織廠炸了是啥意思?”
鄭班頭麵堂黢黑,抹了一把人中上的血汙,急道:“炸了!炸了就是炸了唄!一多半的機器全毀了,工人也有死有傷!”
“啥時候的事兒?”儲良生眉頭緊鎖,“你他媽咋才過來通知?”
“哎我的天呐!儲先生,炸成那樣,我連個人都找不著,還能有口氣兒趕過來,就不錯了!本來都好好的,結果剛一拉電閘,就他媽炸了!”
儲良生愣住——怪不得剛才老爺問他,有沒有聽見什麼動靜。
寶國紡紗廠,位於城外商埠地偏僻角落,本來就遠,又隔著外郭牆、內城牆,如今又不是夜深人寂的時候,聲音傳到這邊時,當然業已微弱難辨。
按說,自從三年前,寶國火柴廠被燒以後,白家吃一塹、長一智,平常總會派幾個機靈的崽子,輪流看守廠房安全。
但昨晚情況特殊,人手都被調走。
一部分跟黑瞎子守窯;一部分跟白國屏合圍;其餘人等,還要負責老爺子的安全。
“海老鴞”眾弟兄砸窯越狠,白家越無暇他顧。
眼下,白寶臣在商會主持大局;白國屏在巡警局配合調查;黑瞎子戰死,廠房更無手下照看。
及至此時,儲良生方才明白,“海老鴞”不隻是要殺人,而是要徹底鏟掉白家根基。
“你們幾個,趕緊跟我一塊兒進去,通報老爺!”儲良生厲聲喊道。
未曾想,眾人剛轉過身,就聽“轟”的一聲巨響。
但見商會大樓渾身震顫,猶如懶龍抖甲,“嘩啦啦”,玻璃碴子碎裂一地,濃重的灰白煙塵,從門窗裡,翻湧奔騰,衝出室外,將眾人掀翻在地。
街麵上頓時驚叫連連,行人紛紛躲遠,駐足觀望。
緊接著,商會大樓裡,又響起“劈裡啪啦”十數響槍聲,圍觀百姓這才倉皇逃竄。
儲良生等人大驚失色,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扇呼兩下眼前的灰塵,便前赴後繼著衝了進去。
此時此刻。
江小道在會議室裡,心硬如鐵,殺人如麻。
不分對錯,無論是非,為報血仇,殃及無辜——端的是一場積惡業火!
他孤身一人,並不逞強鬥狠,殺儘了目擊者後,把匣子炮揣進懷中,取出一個麵罩,戴在臉上,隨即翻身越窗,右手扣住後窗窗台,懸於半空,左腳踩住一樓窗框,橫跳下來,在草坪上就地一滾,自是毫發無傷!
黑紗蟬翼雲紋履——果然好用!
落地以後,江小道片刻不怠,立即翻身上馬,從後街揚鞭而去。
這時節,奉天巡警,一部分正在白家大宅收拾爛攤子;一部分正在局裡盤問白國屏;其餘人等,又都被方才寶國紡織廠的爆炸吸引過去,如何還有多餘警力在此處巡街?
誰又能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再要派人趕來,又得等些時辰。
“海老鴞”料敵於先,江小道晝夜奔馳,調白家之耳目,戲巡警之爪牙。
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兵行詭道,以小見大,概莫如是。
後街背陽,冷清少人。
江小道一路飛馳,儘管也看見幾個循聲過來賣呆兒的看客,可一見他衝過來,也都立馬側身回避,相當識趣。
拐彎抹角,抹角拐彎。
不消盞茶的功夫,江小道便已遠離了商會附近,甩開周遭看客,緊接著拐進胡同後,便有意讓馬放緩步調,摘下麵罩,以免倉皇惹人猜疑。
卻不想,剛走到胡同拐角處,卻見七八個練家子,從斜刺裡衝了出來。
江小道心頭一凜,陡然勒緊韁繩,胯下烈馬猛抬雙蹄,挺起上身,發出“嗚哼哼”的嘶鳴。
江小道調整身位,一甩手,又一把匣子炮,旋即落入掌心,不等舉槍,借著烈馬轉身的勢頭,便要扣動扳機。
說時遲、那時快,千鈞一發之際,忽聽得來人中一聲大喊:“慢!江少俠且慢!”
江小道眉心隆起,循聲看去,卻是熟人。
“彆開槍!”錢伯順連聲大喊,“江少俠,彆開槍!喂!你們幾個,還不往後稍一稍!”
“是你?”江小道眯起眼睛,“找我乾啥?”
錢伯順的臉上,不見平時笑嗬嗬的模樣,語速極快。
“江少俠,我家少爺蘇文棋,有要緊事兒,急需見你!”
江小道安撫受驚的馬,卻說:“真有啥要緊事兒,你就痛快說,還用得著非得見麵?召之即來,拿我當啥呢?”
“這裡人多眼雜,實在開不了口。”錢伯順連忙解釋,“這事兒非同小可,請江少俠務必跟我家少爺,當麵詳談。”
江小道麵露狐疑:“這時候,我可沒功夫去你們廣源錢莊。”
“放心,當然不是廣源錢莊,我家少爺另外安排了彆的地方。”
江小道仍然不肯輕信。
錢伯順見狀,乾脆上前一步,迎著槍口走過去,說:“江少俠,你們這次幫了蘇家大忙,我家少爺知恩圖報。你要是不信,就拿我當人質,要是有半句假話,項上人頭,隨你拿去,隻不過千萬不能再有耽擱,一定快隨我來!”
……
……
時間回溯,辰初二刻。
早上七點半,奉天火車站。
白家幾個崽子,正夥同鬼子的“黑帽子”在候車室裡,對本國旅客逐一盤查。
胡小妍和小花,在大姑的安排下,被一個年近五十的婦人,帶到遠處的長椅上坐下,而許如清自己,則是孤身一人,坐在遠處,看起來神情自若,有恃無恐。
這婦人半老徐娘,風韻猶存,皮肉雖見鬆弛,但眉眼之間,尚能一睹當年風華。
不是彆人,正是“串兒紅”的同門師姐——劉玉清。
許如清決意遠離奉天,臨彆之際,如有半點不舍,也隻因這師姐一人而已。
她既然決心照看胡小妍,便也預備了應變之策,一旦遭遇意外,就由師姐代為庇護。
劉玉清退隱江湖不容易,無奈師妹央求,同門一場,實在不忍心袖手旁觀,便隻好應承下來。
胡小妍不明所以,心裡難免慌張。
劉玉清卻異常鎮定,低聲問:“剛才我教你的那套說辭,你都記住沒?”
“記住了。”
“你呢?”劉玉清又問。
小花連忙應聲:“記、記住了。”
劉玉清又說:“你們倆沒露過相,害怕、磕巴、哆嗦,都不要緊,這是正常反應,問題不大,彆記錯詞兒就行。”
胡小妍默然點頭,隻是眼神總時不時地瞥向坐在遠處的許如清。
劉玉清接著說:“待會兒,他們要是先問到如清,咱們就不用這麼費勁,趁著人多就能走了。”
胡小妍忍不住問:“咱們去哪?”
“哪兒也不去,先到我那待幾天,看看情況再說。”
劉玉清沒打算把她倆送去遼南。
一來,要是護送,她沒法跟家裡交代;要是不護送,胡小妍和小花在那邊無人接應,而且一個殘廢帶一個丫頭,路上難免遇見歹人。
二來,受倒清會黨的影響,遼南地界常有人聚眾起事,局勢動蕩混亂。
考慮到胡小妍身份隱蔽,與其獨走,還不如留在奉天安全。
說話間,候車室裡突然有人喊道:“找到啦!德哥,‘串兒紅’擱這貓著呢!”
三人心頭俱是一緊,連忙扭過身,循聲看去,但見白家人和“黑帽子”已經紛紛聚攏到許如清身前。
領頭那人,三十多歲,死魚眼睛、猴腮嘴,乃是白家的翻譯董紹德。
跟在他旁邊的,則是南鐵株式會社的小職員,也是老熟人——當年在“臥雲樓”門前吃過虧的三浦熊介。
一有動靜,候車室裡男女老少,齊刷刷地側目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