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貪生必死,向死而生【加更3】(1 / 2)

夜如水,風如刀,吹得寒星閃爍,燈影朦朧。

人潮的喧囂,早已被吹散,可四下裡並不安靜。

北風叫得厲害。街頭巷尾,不時傳來“哐當”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刮倒在地。

門廊上的燈籠,搖搖欲墜,人影便跟著顯得鬼魅難測。

“會芳裡”門口,兩個巡防營士兵坐在台階上,肩上倚著漢陽造步槍,背向風口,兩手攏起來取火點煙,連劃了幾根火柴,都滅了,於是就不免抱怨起來。

“真他媽晦氣,給總督站崗,給統領站崗,好不容易出來樂嗬樂嗬,還他媽得給窯姐兒站崗!”

“哥們兒,拉倒吧,咱就這命!抗槍為了啥?不就是為了混口飯吃麼!”

“你想得開,我是不忿,王管帶跟那窯姐兒有一腿,使喚咱們乾屁?他這叫以公謀私,咱要去營裡告他,一告一個準!”

“得啦,得啦!彆圖一時痛快,你這邊告完,人家秋後算賬,扭頭就給你調遼南去打仗,那還不如在這站崗呢!還是趕緊眯一覺吧!”

“這麼大的風,你也不怕吹歪了嘴?我也不是不樂意,就是覺得,出外差也成,至少給點兒好處吧,啥玩意兒沒有,光在這瞎忙活了。”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隻在燈下閒話。

身後,“會芳裡”早已消停下來,該走的走了,該睡的睡了。熄燈以後,百鳥還巢,都在各忙各的,自然也不必多談。

王延宗方才一露麵,就沒人再敢上趙靈春的盤子。

房間裡卻仍然亮著燈。

趙靈春忙前忙後,打點行囊,旱獺皮的手套、白狐皮的披肩、還有滿滿一盒的金銀首飾。

要帶的東西太多,什麼都想要,什麼都舍不得扔。

甚至,就連窗戶上的帷幔,明明不是她的,心裡竟也想著裹進包袱裡卷走。

“啪嗒!”

玻璃床上突然響起一聲。

趙靈春渾身一僵,心臟“咚咚”地敲擊肋骨,臉都白了。

她細著嗓子,輕聲問:“誰、誰?”

“啪嗒!”

又是一聲,沒有解釋。

趙靈春側身走到窗幔旁邊,用手輕挑了一條縫,朝窗外看去,似乎擔心江小道會從窗口飛進來。

窗外當然不可能淩空懸著一個人,卻又有一顆石子打在玻璃上。

趙靈春順著石子的軌跡向下看去,樓下正站著一個小叫花子,仰頭朝她巴望。

看著眼熟,是小石頭。

趙靈春自然沒空理他,當即便眉頭緊蹙,心裡嘟囔道:“這小孩兒,真煩人,給他一塊錢,他還黏上我了。”

想罷,她就想趕緊合上窗簾,不再理會。

可樓下的小石頭心更急、情更怯,竟直接撿起一塊麻將大小的石塊,往上一扔,就聽“啪嚓”一聲,玻璃窗上頓時綻出幾道雪白的裂紋。

趙靈春的火氣騰的竄上心頭,立馬推開窗戶,輕聲喝道:“你乾什麼?知道這玻璃多少錢麼,給你兩回錢,你還盯上我了,給給給,趕緊走!”

趙靈春隨手扔下兩個小子兒。

銅板落地,發出“叮叮鐺鐺”的聲響,可沒想到,小石頭卻連看也不看,隻顧喊她:“姐,你快跑,他們來抓你了!”

趙靈春正要離開窗邊,耳朵一尖,立馬又轉過身來,抻長了脖子,驚問道:“你剛才說啥?誰、誰要抓我?”

“姐,你快彆問了,我哪知道他們是誰,總之就是要抓你,天亮以前就要趕過來,趁著現在天黑,你快跑吧!”

趙靈春眼神淩厲,當即質問:“你把我出賣了?”

小石頭被問得一愣,連忙支支吾吾地解釋說:“我……我沒有啊,我什麼都沒說……姐,我求你了,你快跑吧!”

再要猶豫,已經沒時間了。

樓下大堂裡,突然響起一陣吵鬨聲,似乎有人正在跟門外的士兵鬨起衝突。

“喂!你們是什麼人,大晚上的三五成群,要乾什麼?”

“是不是密謀結社造反!”

聲音越來越大,各個客房裡也漸漸騷動起來,嫖客和姑娘們爭相推門,探頭探腦地往外觀瞧,大茶壺福龍披上棉衣,抹黑滾到樓下,開了大堂的吊燈。

整棟房子一亮,趙靈春的心神頓時慌亂起來。

“你不是說他們天亮前才過來麼!”

小石頭也懵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不知道啊!姐,現在還有時間,這才二樓,沒多高,你從上麵跳下來就行了。”

眼下,趙靈春早已嚇得骨軟筋麻,於是便立即返回屋內,將梳妝台上的金銀首飾,一股腦倒進懷裡,又在枕頭底下,摸出那把小巧的手槍。

忙完了這一通,再想去搬行李細軟,卻發現根本抬不動。

接連扯了幾下,見是徒勞無用,她便輕咬起嘴唇,恨恨不舍地轉過頭去,一把扯下窗幔,將一頭綁在床角,隨後來到床邊,抬腿跨過窗台,胳膊上繞了兩圈窗幔,腳尖抵著牆邊,一點點往下挪蹭。

二樓雖然不高,可惜窗幔太短,挪到一半,便尷尬地懸在了半空。

“姐,你往下跳呀!真沒多高!”

小石頭左右顧盼,急得拍腿跺腳,最後靈機一動,連忙快步靠在牆根底下,仰頭說:“姐,你踩我肩膀上,再跳一下,就沒事了,快點快點!”

趙靈春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來,彆無他法,便隻好用腳掌勾在小石頭的肩膀上。

卻不想,小石頭也就十歲冒尖,哪裡禁得住她踩。

這邊剛一鬆手,腳上還沒等用力,倆人便歪斜著雙雙倒下。

小石頭見狀,顧不得自己,隻管快步跑上前,俯下身子,問:“姐,你沒事兒吧?”

趙靈春崴了一下腳,手肘上蹭破了點皮,立馬出聲責難:“疼死了,還說沒事兒,你怎麼整的?”

這倒是有了點鏢局女兒的做派。

趙靈春從小不說錦衣玉食,也算不愁吃喝,十二歲以前,在家裡也是小姐主子的命,生活起居,全由下人和師兄照看,稍有不滿,就要耍起脾氣,如今雖然淪落風塵,但在小叫花子麵前,沒法共情,仍是一副主子做派,跟江、胡二人這種苦命孩子,打根兒上確實是兩種人。

荒唐可笑的是,小石頭竟也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臊著臉道歉:“姐,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沒站住,門口那邊已經來人了,你快走吧。”

趙靈春看著小石頭自責,又聯想起自己的處境,便又臨時起了善心,從懷裡掏出一枚大洋,說:“這個給你,謝謝你過來告訴我,我走了。”

“我不要錢。”小石頭背過手去,“姐,你要上哪兒去?”

“去火車站。”

“然後去哪?”

“不知道,怎麼了?”

小石頭怯生生地問:“你能不能帶我也走啊?”

趙靈春不耐煩道:“你能不能彆黏著我了?我現在自己都顧不來呢!”

小石頭低下腦袋,不再吭聲。

趙靈春也沒工夫多說,揉了揉腳踝,起身要走,卻又轉過頭叮囑道:“你知道誰是王管帶不?不知道也沒關係,你待會兒去跟門口那倆巡防營說一聲,讓他們告訴王延宗,我去車站了,讓他明天早上過來找莪。”

“哦,行!”

小石頭看她要走,便又忍不住問:“姐,以後可能就見不著了,你——你是叫趙靈春不?”

趙靈春愣了一下,旋即堅定地搖了搖頭:“何春,我叫何春。”

小石頭默默記下,回頭看了看小西關街口,便又催促道:“姐,你快走吧,彆讓人家看見了。”

“嗯!”

趙靈春應了一聲,隨後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小石頭孤零零留在原地,不敢抬頭目送,隻是背著手,低下頭,看著腳尖,不時踢兩下地上的石子兒,街口的嘈雜聲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

忽然,他看見地上有兩枚銅板,便欣喜著蹲下身子,撿起來,揣進懷裡,拍了拍,看他那樣子,懷中之物,已然不再是錢,而是一份念想……

……

後街暗巷裡,趙靈春一瘸一拐,直奔城西附屬地那邊趕去。

想當初,一切尚未敗露之前。

她本有機會一走了之,卻因貪戀溫柔富貴,遲遲不決,始終抱有僥幸,如今火燒眉毛,退無可退,方才想起奪命狂奔,臨了,滿打滿算,也就帶了幾樣首飾隨身,其餘物件,說到底還是成了身外之物。

然而,及至此時,事還未完。

趙靈春橫穿後街,來到一處十字路口,抬頭一看,整個人便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猛地定住不動。

隻見身前的岔路口,各站著三兩個人影,或是倚在牆頭,或是蹲在路口,影影綽綽,仿佛孤魂野鬼。

眾人見她過來,便直起身子,響起“沙沙”的腳步聲。

趙靈春的心,立馬提上喉頭,渾身汗毛倒豎,牙齒“咯咯”作響,想喊,卻發不出聲。

來人一言不發,黑黢黢的,看不清麵容神情,隻是漸漸朝這邊逼近過來。

趙靈春慌忙後退半步,腳踝上立馬傳來一陣刺痛。

正在此時,耳邊突然響起一個低沉的嗓音。

“靈春兒,上哪兒去?”

“啊!”趙靈春失聲驚叫。

扭轉過身,卻見江小道悄無聲息,正緊貼著站在身後,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

“哦,不對,我剛才不小心聽見,你好像叫何春,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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