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奉天城北地界,要是想在晌午時候談點事兒,老少爺們兒十之八九都在流茗茶館碰頭。
這裡是市井流言的交互場所。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混聚一堂,大到天下時局,小到菜價漲跌,隻要是耳朵尖、嘴巴勤,一準都能打聽出一個說法,隻不過,能不能去偽存真,還得看個人的見解與判斷。
入冬以後,流茗茶館門前,往往支起一個賣開水的小棚子,鐵鍋燒得黢黑,騰騰熱氣從不停歇,挑擔的貨郎、擺攤的小販,凍急了,就跑到這來,給一文老錢,喝點熱水驅寒,管夠。
邁步進入茶樓以前,熟客總是停腳,瞅瞅門上的帖子,看看今天都有哪些蔓兒,有哪些節目,是說書,還是唱大鼓,在心裡掂量掂量,這才邁步進去。
想看節目的,進門往左拐;不怕生、愛嘮嗑的,進門奔右去;要是呼朋引伴,想聊點見不得人的臟事兒,那就上二樓單開一個雅間。
喇叭嘴是什麼性格?
憑想也知道,剛一進門,他就往右拐,找了個空座坐下,管他有的沒的,先跟夥計白話了小半天。
最後,夥計實在聽不下去了,逮著個空檔,連忙抬手打斷,問:“客官,我看你嘴唇子都白了,要不,咱先看看單子,你先潤潤嗓再說?”
喇叭嘴這才勉強點了一碗紅茶。
雖然胡小妍說過,吃喝挑費不必節省,但以現如今的處境而言,他也不敢隨意鋪張浪費。
點完了茶,夥計便立馬一溜煙跑遠。
喇叭嘴見四下裡沒有熟人,就有些悵然若失,如此枯坐了一會兒——其實也就兩三分鐘——終於忍無可忍,便開始跟左右鄰桌攀談起來。
茶館的掌櫃挨桌溜達,一邊給人倒水,一邊善意提醒大夥兒“莫談國事”。
國事談不了,那就隻能談近聞。
大夥兒在這,本來就是閒話消遣,東拉西扯,說來說去,話題免不了就又扣回到奉天三大家的爭名奪利上來。
鄰桌的老哥倆,竊竊私語,聊得正歡,不幸卻被喇叭嘴聽去了話頭。
留胡子的老哥感慨一聲,說:“我看呐,老白家這回算是徹底完犢子了,跟周雲甫作對,老白頭被‘海老鴞’他們整死,不到倆月功夫,這白國屏又死了。聽說,現在白家那個少姑奶奶主事,根本壓不住人,早晚得散夥。”
身旁的同伴,頭戴瓜皮帽,問:“白國屏真死了?沒聽說他家發喪啊!”
“這還能有假?我聽說,那天大清早上,天還沒亮,白家外宅‘咣咣’敲門,打開一看,白國屏的腦袋就在門梁上吊著,嚇不嚇人?”
“還有這事兒?這家夥,整得跟厲鬼索命似的。”
“啥厲鬼索命啊!”
留胡子的老哥故作高深,偷摸瞥了一眼掌櫃的,壓低了聲音:“你不知道吧?白國屏是……你懂吧?沒看報紙上法輪寺荒廟那新聞嗎?”
“啊?還有這事兒呢?”
留胡子的老哥冷哼一聲:“這有什麼奇怪的,他們家替鬼子做買賣,鬼子又跟南國動亂有關係,你想想,哎,這都有跡可循!”
喇叭嘴坐不住了,捧著茶碗往邊上湊了湊,笑嘻嘻地問:“兩位應該不是線上的吧?”
老哥倆神情警惕,上下打量了一下,卻問:“你問這乾啥?”
“嗐!彆緊張呀,閒嘮嗑唄!我們家大少——啊呸——那個白國屏,他跟倒清會黨,一毛錢的關係都沒有!不過,這位老哥有一點說對了,他確實是在法輪寺荒廟裡死的,被仇家殺了,哎呀我去,你們是不知道,那天晚上,月黑風高,不不不,那天晚上月亮挺圓的,我聽書聽多了,說吐露嘴了,其實那天……”
“等會兒,等會兒!”
瓜皮帽連忙打斷道:“老弟,你彆瞎跑題啊,到底是被誰殺死的,又是怎麼殺的?”
同伴不耐煩道:“彆聽他瞎說,我說的這個,才是真事兒。”
“嘿!真事兒什麼呀!”喇叭嘴一臉不忿,“我當時就是親眼所見,那還能有假?真的,哥們兒我要是有半句假話,出門兒就挨雷劈死,我這人輕易不發誓,從小到大好像也就發過兩回,不對,應該是三回,不對不對……”
“哎哎哎,彆跑題,說正事兒!到底是誰呀?”
“這你可算是問對人了!”喇叭嘴得意洋洋道,“動手的人,是‘海老鴞’的兒子。”
“誰呀?”瓜皮帽問。
留胡子的老哥皺起眉頭:“我知道那小子,好像是叫江小道,對不對?”
“噓!小點兒聲,老哥,你不要命啦?”
緊接著,喇叭嘴就把月圓之夜,法輪寺荒廟一案,添油加醋,給眼前這倆人複述了一遍。
他說得唾沫橫飛,樂此不疲,說著說著,身邊的閒雜人等,便漸漸聚攏過來。
隻不過,他這人說話,端的是心猿意馬,想到哪說到哪,總得有人在旁邊時刻引著他回歸正題。
明明三言兩語就能交代清楚,愣是讓他說了一個多時辰。
其間,有那些性子急、不耐煩的過客,沒頭沒尾地聽了兩句,便帶著那半真半假的傳言走了。
直到喇叭嘴把茶喝成了白開水,這段江湖紛爭,才總算說完。
有人便問:“照你這麼說,那白寶臣也是江小道殺的?”
“那當然!”喇叭嘴信誓旦旦道,“要不,白國屏乾啥深更半夜帶人去找他?難不成還能去那燒香拜佛嗎?現在法輪寺都焦了,你們是沒看見……”
“停,彆扯沒用的,我問你,你親眼看見江小道殺白寶臣了?”
“呃……那倒沒有?”喇叭嘴不甘心被人將住,卻說,“這老哥,一看你就不是線上的,人家辦臟事兒,還能讓人留下把柄啊?我跟你說……”
“你先彆說!”旁人又問,“那你看見江小道殺白國屏了?”
“這個……其實也沒有。”
白國屏被江小道斷頭的時候,喇叭嘴還在廟裡,沒被宮保南等人帶出來。
“合著你都是就看見一半啊?根本沒有證據,照你這麼說,我說是蘇家少爺乾的,也沒毛病啊!”
眾人聞言,不由得紛紛點頭,甚至覺得,把這些事情按在蘇文棋身上,更為可信,畢竟人家至少也是個少東家。
周白相爭,蘇家渾水摸魚,一樣樣說得通。
至於江小道,即便是聽說過的人,也隻當他是遊手好閒的公子哥。
可喇叭嘴怎麼可能在口舌上甘於下風,當即爭辯道:“那又咋了?沒看見,就是沒發生?你們大夥兒,有人親眼見過‘海老鴞’殺人嗎?你見過?還是你見過?那不就得了,大夥兒都沒見過,所以說……”
話音未落,人群外圍便響起一陣騷動。
聽眾們紛紛扭頭去看,原來是先前在一旁說書的先生不樂意了。
老先生用手巾包上白折扇和醒木,臉色漲得黢紫,耷拉著一張臉衝過來,拍桌質問:“哪條野路上的小子,誠心砸我場子是不是?”
“誰砸你場子了,我就在這嘮嘮嗑還不行?”
“少放屁!出來,我跟你盤盤道!”
“你愛找誰盤找誰盤,有能耐你找我道哥去!”
喇叭嘴站起身,側身看看外頭的天色,覺得時辰也正好差不多了,便不敢再有所耽擱,立馬自顧自地走出茶館,朝大西關的茶館方向走去。
不用猜,等到了那邊,來來回回,說的還是這點破事兒。
喇叭嘴也是不禁逗,聽見有人議論白家的情況,他就忍不住上前白話幾句。
奉天城西因為挨著鐵路、商埠地、小西關三處鬨市,消息活泛不少,卻也不如他這個親身經曆者知道的詳實。
這廝提拎著一張大嘴,在省城東南西北四家大茶館,挨個坐上兩個時辰——得,江小道怒殺白家父子的傳言,便一點點傳開了。
可喇叭嘴又僅僅隻是說說,既沒親眼所見,又沒確鑿證據,且巡防營又早已將此事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