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不如死(2 / 2)

可是,剛露出半點苗頭,一隻大腳便迎麵踩在臉上,將她生生踹了進去。

頭頂上傳來一陣哄笑。

有人微笑著俯下身子,朝她伸出手,笑道:“來,我拉你出來。”

趙靈春在風月場裡長大,爺們兒的甜言蜜語,不知聽過多少,從來也不往心裡去,更不曾為之動情。

可如今,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竟讓她感動得差點兒哭出聲來。

她慌忙而又興奮地爬起身,拉住那人的手,往上攀爬,結果剛露出半個腦袋,便又被五六隻腳踩在頭頂,將她狠狠地踹了下去。

趙靈春仰麵摔在地上,卻顧不得疼,懵了。

頭頂上,方才那人衝左右厲聲咒罵:“喂!你們彆他媽鬨了!大嫂要見她呢!”

其餘人等撇了撇嘴,覺得索然無味。

那人便又探下身子,伸出手,說:“來,彆怕,他們不敢再動手了,我拉你上來。”

趙靈春直愣愣地點了點頭,儘管有些畏縮,卻還是鼓起勇氣上前,拉住那人的手。

可是,結果仍然沒有變化,剛爬到兩極台階,便立馬又被人一通拳打腳踢,重新跌回地窖裡麵。

三番五次下來,眾人樂此不疲。

最後,仍然是那人,再次俯身低下頭,伸出手,笑著說:“來吧!不鬨了,我拉你上來。這次是真的!”

趙靈春兩眼空洞,癱坐在地上,盯著那隻伸下來的手,愣了片刻,神情漸漸變得惶恐起來,一邊手腳並用地向後挪蹭,一邊拚命搖頭。

“不!我不!我不上去,我不上去!”

那人又勸了兩句。

趙靈春便像著了魔一樣自言自語,間或淒慘叫嚷。

“我不上去……我不上去……救命!救命啊!”

那人見勸不動了,這才終於縮回手,訕笑了兩聲,對左右說道:“完了,她學奸了。”

言畢,頭頂上便又傳來一陣哄笑。

嘲弄的笑聲無比刺耳,肆意撥弄著趙靈春緊繃的神經。

她突然崩潰大哭:“你們……你們乾嘛呀!江、江小道答應放過我了,救命啊……”

哭嚎了一會兒,頭頂上終於傳來了另一個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

“好了,差不多了,把她帶上來吧。”

於是,地窖入口的幾個半大小子便彎腰喊道:“喂!出來吧!這回是真的了!”

“不,我不!我不出去!”趙靈春一邊啜泣,一邊退得更深,“我不出去,我、我要見江小道,他答應我了。”

“彆廢話,痛快出來!”

“我不……你們、你們騙我……”

“你媽的,真他媽磨嘰!讓開,讓開!”

小西風罵罵咧咧地推開眾人,彎腰走進地窖,在角落裡一把薅住趙靈春的頭發。

趙靈春嗚嗷亂叫,可小西風怎麼也是個十八九的壯小夥,真下了狠心,怎麼可能擺弄不了她?

連拉帶踹,沒一會兒的功夫,小西風便把趙靈春從地窖裡拽了出來,丟在地上,再鬆手時,掌心裡已然多了一團亂發。

趙靈春被左右按壓著跪在地上。

強光刺眼,她緩了好一會兒,方才看清身前之人——木輪椅上,坐著一個和她年齡相仿、長相有點麵熟的女人,懷裡揣著一個白色的兔絨手袖。

胡小妍歪過頭,看向趙靈春的側臉,見眉骨上有一道粉白色的疤,心裡頓時了然。

“果然是你。”

趙靈春有點意外,直到眼神瞥到胡小妍殘廢的雙腿以後,往日的記憶才隨之浮上心頭。

“是……是你?你、你是江小道的媳婦兒?”

胡小妍點了點頭:“江小道是我丈夫,‘海老鴞’是我公爹,‘串兒紅’是我大姑。”

趙靈春咽了一口唾沫,自知在劫難逃,卻還是心存僥幸地說:“嫂子,這裡麵肯定有什麼誤會!我……江小道,我哥,他已經答應放我了,真的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問問他,你放我走吧。”

胡小妍糾正道:“不,小道答應的,是不殺你,從沒有說過要放你離開奉天。”

“那……那我不離開奉天,我求求你,彆把我關在裡麵。對了,我、我可以回‘會芳裡’去,真的,嫂子,我能給你們掙錢,真的,我再也不敢有彆的想法了,你相信我。”

“不,我不相信你。”

趙靈春頓時怔住。

這回答太過直接、太過乾脆,讓她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嫂子……我、呃……”

胡小妍直接抬手打斷:“你什麼也不用說,我什麼也不想聽。我過來看看你,隻是想確認一下,你是不是當年我見過那個姑娘。現在見過了,小西風,把她押回去吧。”

胡小妍有點自責。

如果她不是殘疾,能再早一點親眼看見趙靈春,也許就沒有後麵這麼多事兒了。

小花推動木輪椅轉過頭。

其他幾個小靠扇立馬就要將趙靈春押回地窖。

趙靈春死命掙紮無果,此刻竟也急了,連哭帶嚷地大吼:“等等!彆碰我!彆碰我!江小道他們害死我全家血親,我找他們報仇,我有什麼錯?我有什麼錯?啊!哇!呀!”

胡小妍忽然讓小花幫她轉過身,看向對方,沉聲道:“趙靈春,這個時候,你才像一個鏢局的女兒。可是——這裡隻有勝負,跟對錯有什麼關係?”

“我!”

“咱們仨,都是遼陽長大的孩子,你是大小姐,我跟小道都是爛命一條。你憑什麼就覺得,你得一直當你的大小姐?我都這樣了,也沒怨過,你怨什麼?還有他們這些小靠扇的,真要細說,誰比誰慘多少?”

趙靈春如鯁在喉,一時語塞。

胡小妍卻接著說:“退一步講,你們何家的長風鏢局就乾淨了?你爹何力山,跟遼陽城賊窩裡的瓢把子稱兄道弟,你爺何新培,跟綠林山頭的胡子拜把結交,說來說去,不也是為了你們自家生意麼!跟賊頭、胡子合夥演戲,坑東家的錢,你們家少乾了?你要恨就恨,可你們何家死了,也彆怨天尤人!”

“不許你說我爹!”趙靈春掙紮道,“有能耐,你、你就乾脆把我殺了!”

“好啊!”

胡小妍應聲從懷裡掏出手槍,老爹和小道都交過她怎麼用,卻還從未拿活人試過。

“哢噠”一聲,打開保險,隻消稍微動動手指,就是一條人命。

慷慨赴死,引刀成一快,那是戲台上的說辭,試問人世間又有幾人能做到?

天底下,有多少人,活得豬狗不如,不也照樣咬咬牙,就那麼活下去了,像牲口一樣活下去了。

直至親眼見到那黑漆漆的槍口,求生的本能立刻蓋過豪橫的意誌。

趙靈春瞬間骨軟筋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求饒:“嫂子,我錯了,彆殺我,彆殺我!我、我自己回去,我自己回去,馬上就回去!”

胡小妍冷哼一下,卻也並沒有為難她,隻是任她在眾人的一片嘲笑聲中,倉皇逃竄,最終鑽進了地窖裡麵……

……

夜裡,鐵盆裝的飯食被擺在土台階上。

“哎!過來吃飯!”小北風衝黑暗的角落裡喊了一聲,“磨蹭啥呢!快點兒的啊!”

趙靈春戰戰兢兢地從陰影裡走出來,低頭看向那癟曲變形的鐵盆,裡麵的吃食渾濁不堪,簡直像是一盆洗碗水。

“這……這是什麼?”趙靈春皺起眉頭,滿臉寫著“嫌棄”二字。

“吃剩的白菜豆腐湯,裡麵還有兩塊饅頭。誒?你這是什麼表情?”小北風不滿道,“咋?你還挑上了?我小時候,滿大街要飯,要是能吃上這麼一頓,那都趕上過年了,你還嫌棄上了,真是給臉不要臉!”

趙靈春的肚子“咕嚕嚕”直叫,卻仍搖頭說:“我不吃了,你拿回去吧。”

“你愛吃不吃!大嫂說了,你不吃也行,反正這盆東西就在這放著,你什麼時候吃了,才有下一頓飯,超過三天,就硬塞你嘴裡去!”

說完,小北風便轉身上了台階,蓋上擋板,扣上掛鎖,壓上磚石。

第二天清早,小北風過去檢查,鐵盆裡仍然滿滿登登。

他也不說什麼,隻管關上地窖。

第三天清早,小北風再過去檢查,鐵盆裡的食物仍然沒有減少。

第四天清早,眾人正準備殺進去,強塞硬灌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鐵盆空了。

小北風連忙興高采烈地衝進東屋通報:“大嫂,那窯姐兒吃了!”

胡小妍的心緒並未因此受到任何影響,隻是隨口應了一聲,淡淡地說:“把擋板上的掛鎖撤了。”

“啊?那她要是跑了可咋整啊?”

“撤了。”胡小妍重複道。

小北風點了點頭:“噢,我知道了。”

起初,趙靈春並未察覺到地窖擋板上的掛鎖已經撤了。

她越來越虛弱,無論精神還是肉體。

很多時候,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睡覺,還是在清醒。

直到有一天,趙靈春夢到了過去在“會芳裡”的生活,漂亮的窗幔、精巧的首飾、可口的飯菜……

這些曾經把她拉入深淵的東西,如今卻又成了讓她奮起,試圖爬出泥淖的念想。

她抹黑爬到土台階旁邊,就像第一次那樣,躬身蹲在上麵,低下頭,用肩膀撐住擋板,雙腳蹬地,試圖為自己掀開一線生機。

如此嘗試了半天,擋板依然紋絲未動,連她自己都開始搖頭苦笑起來。

徒勞!

可是,就在行將放棄的時候,趙靈春竟又忽然感到有一股清冽的寒風拂過脖頸。

她的雙眼瞬間亮了起來——有希望!

憑借這一股奔頭,趙靈春似乎又重新來了氣力,當即緊要牙關,根本顧不得渾身刺痛,隻是卯足了勁兒向上頂。

“嘎吱嘎吱……”

擋板的縫隙越來越大,雙手雙腳因瀕臨力竭而抖得厲害。

“咕嚕嚕……”

頭頂上的大石頭應聲滾落,地窖的擋板頓時飄輕!

趙靈春從地底裡鑽出來,仰麵無聲,看向夜空中的弦月,呼出一口熱騰騰的哈氣。

來不及喘息,眼瞅著四下無人,她便扒著雪地,爬出地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

原本想要翻牆逃走,可身上已沒有餘力,於是便隻好小聲繞過房屋,掃了一眼空蕩蕩的院落,立馬拔腿衝向宅院門口。

小心推開半尺縫隙,趙靈春不忘回身查看動靜,整個人因過度亢奮而顫顫發抖。

正準備側身逃出生天的時候,大門外忽然幽幽地響起一聲——“靈春兒,乾嘛去?”

趙靈春心裡咯噔一下,慌忙後退兩步。

大門猛然開啟,卻見胡小妍端坐在木輪椅上,僵硬著一張臉,身後照例站著小花、四風口和七八個半大的小靠扇,單手拄著哨棒,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將門口堵得嚴絲合縫。

“你們……你們……”趙靈春渾身冰冷,磕磕巴巴。

十七八的小小子,最愛嘴賤捉弄人,當下便衝她嘲笑道:“哈哈哈哈哈!你上當啦!”

趙靈春驚聲尖叫,轉身要跑,耳畔頓時“呼”的一陣惡風。

“咚!”

哨棒斜劈在背上,竟好像抽在了棉被上,隻有一聲悶響。

趙靈春立馬四肢緊繃,反弓起上身,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粗著脖子,乾張嘴,卻沒有聲音——這是真打疼了。

可是,身後沒爹沒娘,哪有一個心疼她的?

這邊的苦痛還沒咽進肚裡,那邊便又打將下來。

趙靈春哭了,嚎啕大哭,在那棍棒底下,連眼睛也睜不開,隻管抱頭鼠竄。

這幫小靠扇的,下手也是沒輕沒重,都爭著搶著在大嫂麵前顯身逞能。

可細看之下,他們又絕不是亂打,端的是有備而來,就像那牧民趕羊似的,把趙靈春往後院的地窖裡趕。

等那趙靈春重新鑽進地窖,那幾個人便不約而同地一齊停手,拄著哨棒站在入口處,嗬嗬訕笑著俯視她的惶恐。

如此守了一夜,眾人才終於關上地窖,壓上磚石。

最吊詭的是,當地窖大門關上的時候,趙靈春竟長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總算安全了。

接下來,一連十數天,胡小妍三番五次誘趙靈春上鉤,或是讓人扮成巡防營的士兵,謊稱王延宗派人來救他,或是故意留個破綻,讓她誤以為自己能奮起反抗。

而這一切,都隻是為了消磨她的棱角。

每一次,趙靈春都免不了被一頓毒打。

可是,每一次,當她重新回到地窖裡以後,大家便不再打她。

胡小妍對這一切都輕車熟路,因為這正是她過去的生活。

她親自為趙靈春編織圈套,再親自設下誘餌,最後親自下場捕捉。

趙靈春每次挨過毒打,胡小妍還要親自給她上藥,問她疼不疼、悔不悔、怨不怨。

這一切凶狠而又溫柔的矛盾行徑,讓趙靈春愈發恍惚,恩怨、愛恨的界限,竟也如清醒與睡夢之間的界限一般,漸漸模糊起來。

當她第一次驚覺,自己竟似乎隱隱期待著胡小妍能親自給她上藥的時候,她看見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病態。

這是一個過程。

其間的長短,因人而異。少則幾個月,多則三五年,也許更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凡人者,皆可以馴化。

失去雙腿,對胡小妍而言,當然是不幸;可又恰恰因為沒有雙腿,不便逃生,反倒保留了些許希望的餘燼,並在遇到江小道以後,重新燃燒起來。

最近的一次,趙靈春因逃跑而被打折了一條腿。

帶著滿身的塵土,重新爬進地窖的時候,她下意識地給自己關上出口的擋板。

從那時起,胡小妍便吩咐小靠扇,讓他們挪開壓板的磚石,為防意外,又派人兩兩一組,輪班值夜看守。

可是,怪就怪在,自從那晚以後,趙靈春就再也沒有主動推開過地窖大門。

小靠扇的在佩服胡小妍的手段同時,也由此而愈發畏懼大嫂,就像鐘遇山等人愈發畏懼江小道一樣。

江、胡二人,內外表裡,俱已成型。

正可謂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趙靈春行將崩潰——這隻是時間問題。

胡小妍親自為她規範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希望即是圈套,地窖才能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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