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的,跟咱有啥關係啊?”
“我覺得有關係。”江小道說,“如果我猜對了,那當初可能就是張九爺跟周雲甫說過我的事兒,可張九爺又是咋知道的呢?”
關偉無法繼續裝聾作啞:“小道,你懷疑我?”
“不是懷疑。六叔——你就是周雲甫當年的招子!”
關偉的臉色霎時間漲得通紅,趙國硯等人紛紛低下頭,躲避六爺的眼神。
“胡扯!剛才咱也說了,有可能是鉤子不小心傳出去的。福龍,你當初知不知道小道的事兒?”
福龍打了個激靈,磕磕巴巴地說:“不、不知道啊。當初……紅姐從來也沒跟彆人說過這事兒。”
“那也有可能是彆人!”關偉爭辯道,“比如——比如趙大娘,小道,你還記得那個老太太吧?後來日俄戰爭的時候死了。”
“是有這種可能。”江小道並不否認,“可我覺得,張九爺這條線更靠譜。清了長風鏢局以後,咱們在王貴和山頭上,待了差不多一個月,他有的是時間派人給周雲甫送信。”
“歸根結底,你還是瞎猜。”
“沒錯!不過,還有一件事。”
“又怎麼了?”
“當初,我在城東秘宅待著的時候,綁了趙國硯。有天晚上,張九爺過來拉攏過他,恰好被我撞見了。我當初就在想,他怎麼知道我當初住在那?那時候,那個宅子還沒暴露,隻有我爹和小妍他們知道。可是,綁了趙國硯那個晚上,是你領的頭。六叔,你好像去過那座宅子。”
“我、我怎麼可能去過那座宅子?你跟張九爺碰頭的時候,沒準就被他跟上了,也說不定啊!”
“誒?等等!”江小道眼神一凜,“六叔,你怎麼知道我那陣每天跟張九爺碰頭?”
言畢。
關偉如遭五雷轟頂,整個人僵坐在椅子上,隻覺得指尖冰涼,渾身上下仿佛行將凍住一般。
一身酒勁兒,也頓時醒了七八分。
三年前,江小道受周雲甫的命令,開設暗堂口。
知道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就連身在其中的四風口,對自己的身份都不甚清楚。
江小道步步緊逼,繼續說道:“六叔,那段時間,我每次跟張九爺碰頭以後,都要在大街上晃蕩很久才回家,為的就是把尾巴甩乾淨。趙國硯身手不錯,我沒甩掉,但也能察覺出他在跟著。遠的我不敢說,單說在奉天,能跟蹤我卻不被我發現的人,隻有教我本事的六叔能夠做到!”
關偉咽了一口唾沫:“小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事兒,可不一定。”
“六叔,周雲甫和韓策的崽子,現在都在我手上,他們有幾斤幾兩,我太清楚了。這件事,隻有你能做到。”
江小道的神色忽然暗淡下來:“周雲甫勢微以後,張九爺來到奉天,你們倆就一直合夥吃榮家飯。莫名其妙走得那麼近,要說先前沒點交情,恐怕說不過去吧?”
“你這些都是猜的!”
“六叔,張九爺——是我殺的。”江小道淡淡地說,“在殺他之前,我都問過了。”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
正是在張九爺死後的那一晚開始,江小道對關偉的態度,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起初,大夥兒以為,江小道是因為厭煩關偉處處以叔輩自居,總把他當成一個孩子,閒著沒事兒還總揭人家的短,所以才對昔日的六叔冷眼相向。
如今回想起來,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江小道並非做大以後,便目中無人,他對七叔,便從來不曾如此。
“一日恩消義成灰”不假,可“千日交心千日好”也絕非妄談。
畢竟,是十年叔侄!
畢竟,是授業恩師!
豈會有無緣無故的厭惡?
及至此時,關偉的酒勁,便也全都醒了。
他臊眉耷眼地抬起頭,看向趙國硯等人,清了清嗓子,卻說:“呃……那個,你們先出去一下,我跟小道有幾句話要說。”
眾人看向江小道,直到他點頭答應,方才轟隆隆地起身離開。
房門開合,雅間裡便隻剩下叔侄二人,還有一桌已經涼透的宴席。
江小道自顧自地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下去,目光看向窗外。
關偉抿抿嘴,低聲說:“呃……小道,既然話已經到這份兒上了,我就跟你說實話吧,我確實幫過周雲甫盯著大夥兒。”
“這是我查出來的,不是你說出來的。”江小道糾正道,“這完全是兩碼事,你要是早點說,事情就不一樣了。”
“小道,但我可以發誓!我從來!從來!都沒有對不起大哥和你!”
“我知道。不然,你覺得你為啥還能坐在這喝酒?”
江小道問過張九爺,關偉在去周雲甫城南秘宅踩點的時候,並沒有告密,而是那個老狐狸太過精明。
關偉稍稍鬆了一口氣:“無論什麼時候,我都站在大哥這邊!”
“那你為什麼要給周雲甫當招子?”江小道反問。
“嗐!這件事,你也知道,你二叔——不光是你二叔——他們不總是勸你爹反水麼!一會兒說要上山當胡子,一會兒又說自立門戶的。你爹雖然心狠手辣,但對自家兄弟,向來都很護短,總悶著。老爺子當然不放心,總得派人盯著點。”
“看來,四叔當初沒說錯。”
“小道,你可不能這麼說!四哥是為了救我才死的,我比誰都難受!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怎麼跟張九爺來往了。但是,在那之前,我給周雲甫當招子,其實也是為了保護你爹,跟你開暗堂口是一樣的!後來,你爹讓我去踩點,我就猜到要動老爺子了,那我肯定站在大哥這邊,所以就沒告密。”
江小道回過頭,忽然問:“六叔,如果我沒查出來這件事,你會主動告訴我嗎?”
關偉愣了一下,到了這個時候,他更想坦誠。
“小道,周雲甫他們都死了,這些破事兒,說不說又能怎麼?我又沒有害過你爹,更沒有害過你!我把你當親侄兒!”
江小道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
“六叔,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那天,我沒有正好碰見張九爺從秘宅裡翻出來;或者,趙國硯沒有跟我坦白,我就不會知道秘宅已經暴露。”
“那……那又怎麼了?”
“我就不會去法輪寺,小妍也不會去中村照相館,我們倆肯定還會回到城東的宅子;那樣的話,當周雲甫把我賣給白家的時候,我和小妍就可能被埋伏,死在那裡。”
關偉一時沒轉過來,便問:“可是,那宅子裡不是有炸藥麼?我記得,咱們在法輪寺的那捆炸藥,不就是老七和李正他們,去秘宅裡拿出來的麼。”
江小道說:“就是因為發現秘宅已經暴露,我爹才特意在那裡留了一捆炸藥。”
“可是……真要是那樣的話,我肯定會提醒你。”
“萬一沒來得及呢?人命關天,他們隻覺得我複仇得太順,好像撿了大便宜。其實,這中間但凡有半點岔子,我和小妍早就交代了。”
言外之意,除非關偉主動坦白;否則,生死隻在一線之間。
“小道,你聽我說……”
“不用說了。”江小道抬手打斷道,“六叔,你退了吧!”
忠心不絕對,即是絕對不忠心!
越過堂口大哥,直接跟瓢把子通氣,此乃江湖大忌。
誠如關偉方才自己所言,彆有二心,三刀六洞都不為過。
如今隻是讓他退下,已然算是網開一麵,就算不退,也必定無法才參與生意上的決策。
關偉直愣愣地怔了一會兒,想要辯解,自己卻都萬難開口,遲疑了片刻,便隻好苦笑一聲。
“好吧!小道,我理解。慈不帶兵,義不掌財,情不立事。既然要做大當家,就不能感情用事。這樣其實也挺好,往後我就吃吃喝喝,混日子就行了……嗯……頭走之前,喝一杯吧?”
“好!”江小道舉起酒盅。
叔侄倆喝了最後一杯酒。
隨後,關偉站起身,把兩隻手在前襟上蹭蹭,沒著沒落地左右看看,也不知是在找些什麼——也許是在尋找曾經的兄弟們吧!
“對了,小道,老七不來了麼?”
江小道坐著,搖了搖頭:“七叔走了。”
“哦哦,我聽說他想退了。這就走了啊!嗐!這小子,也不跟我說一聲!行吧,那我也走了啊!”
“嗯!”江小道坐在那裡,低聲回道。
“行,那我走了吧!走了!”關偉往前邁出兩步,忽地轉過身,看向小道的背影,提醒道,“那什麼,小道,辮子該鉸了!”
“嗯,這就鉸。”
關偉默默點了點頭,悻悻然地關上房門,走下樓梯。
“六爺!”
趙國硯迎麵走過來,有些為難地說:“那個——把槍交一下。”
“嗯?”關偉一愣,“嗐!槍我隨時都能弄到,有這個必要麼!”
“六爺,彆讓我為難。”
“好好好,應該的,應該的。”
關偉有些失神地點了點頭,從懷裡掏出匣子炮,隨後又轉過身,朝二樓雅間的房門深深地望了一眼。
“走啦!”
眾人抱拳齊聲:“六爺,走好!”
推開大門,一陣透心的寒風迎麵撲來。
關偉情不自禁地縮起腦袋,匆匆邁開步子,朝南拐過一個街角,衝大西關的方向走去。
清冷的街巷裡,北風嗚咽了一整個冬天。
關外的冰雪,似乎永遠都不會融化。
胡同口裡,忽然有人影晃動,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悄無聲息,仿佛隻是一場幻覺。
關偉眯起眼睛,下意識地去摸懷裡的配槍,結果卻空空如也。
黑暗中,老六心虛地往後退了一步,可轉過頭,又是幾個人影晃動……
前後兩夥人,全都直著右臂,默不作聲地朝關偉緩緩靠近,月光下澈,有銳利的刀鋒,晃出銀色的光亮……
“嚓——”
畫麵一轉,江小道手裡握著鋒利的匕首,朝後頸處狠狠一劃。
“噗通!”
一根油光鋥亮,二指粗細的辮子,被隨手丟棄在酒桌上,叮叮鐺鐺地掀翻了幾個酒盅。
江小道如釋重負,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旋即轉過身,推開房門,走下樓梯。
少傾,但聽“啪”的一聲脆響。
棚頂的電燈應聲熄滅,雅間裡的一切便又重歸於黑暗之中……
————
月票:377/500
打賞:103900/120000
加更:1
欠更: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