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過正午,城西火車站。
遼陽城小,車站便小,連帶著南鐵附屬地的麵積也不大,隻有狹長的一小片,東洋僑民不多,其中的配套設施,如賓館、圖書館、地方事務所等等建築,不過是一棟單層磚房,跟奉天的規模相比,實在有點兒寒酸。
城市雖小,但由於扼守奉天以南,城外沿線駐紮的守備隊倒是不少。
江連橫等人吃過便飯,便直奔火車站而去,從旁邊繞行,來到貨運月台。
大約是剛過中午,且沒有貨運經過的緣故,除了幾個扳道岔的工人還在鐵路上暴曬以外,多數人都在牆根底下的陰影裡,或是小貨倉的房簷下,消暑休憩。
這種閒暇,在繁忙的營口碼頭和奉天車站裡,根本無法想象。
江連橫等人朝小貨倉的方向走去,那裡正有六七個裝卸工,蹲成一個圈兒,嘻嘻哈哈地談笑。
走近一看,卻見地上攤開一張四四方方的麻布,按天罡三十六,分出許多格子。
當中一人,穿著臟兮兮的燈籠褲,赤膊著上身,嘴裡叼根煙屁股,嘰嘰喳喳地催促眾人下注——原來是在玩兒押字花的博戲。
圍觀者,有人紅目圓睜,有人遲疑不決,他便哇裡哇啦地說:“磨嘰啥呢?跟個娘們兒似的,告訴你多少遍了,今天一準能中,連本帶利全都贏回來,怕啥呀?”
忽然間,幾道人影籠罩在字花上頭。
“煙屁股”察覺有人過來,便斜仰起頭,皺著眉毛問:“取貨啊?哪家商號?”
江連橫笑了笑,問:“兄弟,你是這的頭兒?”
“咋了?你有事兒啊?”煙屁股問。
“是有點事兒,想找他問問情況。”江連橫從煙盒裡敲出一支煙,客氣道,“哥們兒,抽煙。”
煙屁股毫不客氣地接過香煙,蹲起身,走到小貨倉的牆角,扭頭衝身後的鐵路上大聲喊道:“賈把頭兒!賈把頭兒!有人找你!”
所謂“把頭兒”,即是鬼子公司旗下勞工的領班,但又並非完全由鬼子任命。
東洋進入關外以後,瘋狂開掘各地資源,亟需大量人力,但由於名聲實在太臭,老百姓心存顧慮,多半不敢應聘。
於是,小鬼子便依靠當地的鄉紳名流充當“把頭兒”,幫他們招募勞工。
這些鄉紳憑借在農村的威信、影響和權勢,再將招募數額,分派給手底下的“小把頭兒”,由他們去遊說百姓進入東洋工廠。
招來的這些勞工,便由大小“把頭兒”負責管理,鬼子也隻跟“把頭兒”交涉,並不理會勞工。
勞工業績好,“把頭兒”就能得到獎金;要是勞工跑了或是偷懶,“把頭兒”則要被罰錢。
平心而論,要是被招到鐵路做工,那算是件不錯的差事,雖然累,但遠比種地要強上百倍、千倍,要是哪個不開眼的,被哄騙到了撫順的煤礦挖煤,那才算是遭罪。
眾人沿著煙屁股的喊聲望去,卻見遠處的鐵軌上站著倆人,其中一個正在彎腰苦乾,做清理、維護工作,另一人則是站在旁邊,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誒?道哥,那不是袁大個兒麼!”
趙正北眼賊,一下子就認出埋頭乾活兒的是袁新法。
但由於距離太遠,幾人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
…………
“老袁呐!你這人乾活兒是不錯,就是老這麼不合群可不行!”賈把頭兒苦口婆心地勸道,“高低玩兒兩把,就當是給哥哥捧個場還不行?你是我手底下的人,你都不買,彆人怎麼買?”
袁新法低頭清理鐵軌間的雜草,悶聲悶氣地說:“不了,我不會。”
“扯淡!有啥不會的?三十六天罡,隨便選幾樣不就完了麼!”
“不了,家裡孩子越來越大了,我得攢點錢。”
“正因為孩子大了,所以你更得買,知道不?”賈把頭兒說,“押一塊,中了立馬翻三十倍,你兒子娶媳婦兒的錢都夠了。這樣,你下個月工資,我幫你押個十塊八塊的,等中了獎,你可得請哥哥吃飯。”
袁新法仍然彎著腰:“真不買了,你都拿我工資買幾個月了。”
“什麼叫我拿你工資買幾個月了?你沒中過還是咋的?”
“就中那一次,還不夠本呢……”
“那是你押得少!你這個月工資,我給你買十塊的,就這麼定了啊!”
“說了我不買!”
袁新法猛地直起身,聲音仍然很低沉,卻似乎流露出些許反抗的意味。
“哎呀?袁新法,你他媽跟誰倆整這出呢?”賈把頭兒用指節狠狠地戳了戳對方厚實的胸膛,咄咄逼人道,“咋的,不想乾了唄?不想乾你就趕緊滾,你不乾,有的是人乾!花字你不玩兒,讓你幫忙你不幫,裝你媽清高呢?彆給臉不要臉啊,不樂意乾就滾犢子,工錢彆想要!”
袁新法頓時慫了回去,支支吾吾地說:“我沒說我不想乾……”
“那你就少跟我這瞪眼!”賈把頭兒罵罵咧咧地威脅道,“這份工,掙這麼多錢,你還想咋的?打算去扛包還是拉洋車?我讓你什麼都乾不成,你信不信?”
袁新法的腮幫子上豎起一道青筋,但他什麼也沒有說,轉過身,彎下腰,繼續乾活兒去了。
賈把頭兒撇嘴啐了一口痰,仍喋喋不休地嘟囔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什麼東西!”
正在這時,他忽然聽到遠處有人喊他。
扭頭看去,卻見有四五個人在小貨倉那邊等他,於是便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江連橫上前相迎,抱拳客氣道:“賈把頭兒。”
“嗯,怎麼事兒?”賈把頭兒背過兩隻手,似乎挺把自己當盤兒菜。
“我想跟你打聽打聽,前不久,善方堂丟貨的事兒。”
賈把頭兒眼珠一定,沒好氣地問:“你問這乾啥?跟你有關係嗎?”
江連橫立刻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卻說:“其實也沒什麼關係,隻不過莫名其妙丟了一批貨,咱們這做小買賣的人,心裡不踏實,總得防範防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