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看上去有點漫不經心。
他放緩了腳步,繞著沙發,在客廳裡轉來轉去,四下打量屋內的陳設、裝潢。
花瓶、燈具、字畫、落地鐘、鵝絨坐墊……
凡此種種精巧、雅致的物件兒,於他而言,毀掉,似乎遠比占有更能令人亢奮。
他的目光並不貪婪,而是單純出於好奇。
最終,他停下腳步,在江連橫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問:“你稀罕這些東西?”
客廳裡隻剩下他們兩人。
其餘三個胡子,早已被王正南領到會芳裡消遣去了。
江連橫不置可否地說:“談不上稀罕,房子裡總得擺點東西,才像是家。”
“這倒是。”
李正聳了聳肩,認同的背後,帶著些許不屑。
這些精巧可愛的物件,何嘗不是一處牢籠,將野獸變成寵物。
捧在手裡怕碎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患得患失,人便有了軟肋。
江連橫有點怕他,不是懼怕,而更像是一種擔憂。
李正的行為難以捉摸、難以預測,像一顆不定時的炸彈,總讓人不禁時刻防備。
江連橫必須端出足夠的威嚴與氣勢,如同皇帝麵對權臣時一樣,既不能過分親昵,也不能過分疏遠。
他扔給李正一支雪茄,目不斜視地問:“你說彈弓嶺要分家,是什麼意思?”
李正笑道:“可不是我要分家,是弟兄們要分家。”
“這有什麼區彆麼?”
“弟兄們的想法不一樣,當家的不作為啊!”
“到底怎麼回事兒?”江連橫問。
李正點燃雪茄,徐徐說道:“前幾天,彈弓嶺來了一夥人,說是想要收編山上的弟兄,出手還挺大方,隻要同意,以後清一水兒的三八大蓋,人手一條,瓤子管夠。”
“詔安?”
話一說出口,江連橫自己倒先皺起了眉頭。
二十七師想要擴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一直苦於經費問題未能成行。
張老疙瘩要是真有兩百來條三八大蓋,也肯定是先給自己的嫡係人馬換上,不可能為了詔安而散給外人。
果然,李正搖頭道:“我沒興趣給官府效力,大當家的也是。而且——”
他壓低了聲音,繼續說:“來的那夥人,也不是官兵。”
“鬼子?”江連橫問。
李正點點頭,語帶嘲諷地笑道:“有鬼子,還有兩個小辮子,非說自己是王爺、貝勒什麼的,淨在那吹了。”
江連橫怔了一下,忙問:“那夥人裡頭,有沒有提過榮五爺這號人?”
“榮五爺?”李正想了想,“沒有,沒聽誰提起過。”
“他們是不是跟你們說,想要讓大清在東北複國?”
“對!”
李正一拍大腿,頓時來了興致,笑道:“兄弟,我就說,你在省城裡待著,肯定知道點什麼!”
江連橫自嘲道:“我也是剛聽說不久。”
話已至此,情況頓時明朗了起來。
辛亥以後,清廷覆滅,但前朝殘黨不甘寂寞,一直隱匿在白山黑水之間,暗中謀劃,蠢蠢欲動。
京師大總統倒行逆施,簽了條約,又要恢複帝製,以致人心浮動。
南國硝煙彌漫,從未停歇;北國貌合神離,各懷鬼胎。
即便是方大頭這樣的強人,也隻能勉強維持局麵。
隻要他一倒下,再無他人可以服眾,大廈將傾,便指日可待。
東洋瞅準時機,左手資助南國“倒方”運動,右手扶持北國“清廷”複國。
什麼共和,什麼帝製,統統都是圈套,是陽謀詭計,隻為了製造混亂,裂土分疆。
殺人誅心!
吃葛念的老騙子!
榮五爺這一夥人,倒賣紅丸,攫取暴利,再用這份黑金在綠林招兵買馬,江連橫身在奉天省城,市井消息活泛,正可以裡應外合,所以他們才甘願不再追究喬二爺身死一案。
李正等人此番進城,也是想在江連橫這邊探探風聲。
雖說他無意受降詔安,但也不想錯失壯大勢力的契機。
山頭裡,老人兒們較為謹慎,覺得混到現在不容易,不願去蹚這趟渾水;李正等年輕一派,卻都躍躍欲試起來。
畢竟,當年王貴和的山頭之所以突然起勢,正是因為在日俄戰爭中,撈到了便宜。
如今,鬼子和辮子又如法炮製,遊說江湖,網羅胡匪,想要借此起事複國。
不同的是,當初胡匪幫鬼子打毛子,受到了朝廷的默許和支持。
胡匪也不過是幫忙打探毛子的動向,打打下手。仗,到底還是鬼子打下來的;現在的情況,卻是要讓胡匪當先鋒,鬼子打下手。
李正細說道:“按山上現在的消息,聽說西北邊兒已經攏了兩三千人馬,安東那邊,也有幾個大山頭投奔,人馬少說也得過千。”
“有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