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日高懸,融化了整座奉天城。
爪牙似的冰溜子劈啪墜地,路旁烏黑的雪水南流北淌。
尖頭皮鞋踩在水坑裡,啪嘰一聲,兩個東洋人氣勢洶洶地走進省城公署大樓。
兩人分彆是領事館的外交官和南鐵會社的調查員。在警衛員和翻譯的帶領下,他們爬上樓梯,順著長廊,走進一間三四十平方的小型會議室,見到了當權派張雨亭。
雙方互相介紹,例行最基本的禮節,隨後相繼落座。
昨天,南鐵附屬地的兩場槍擊案,得有一個說法。
東洋人並不在乎華人的傷亡,但帝國的商民的人身、財產安全,必須得到保障。
“張將軍——”
外交官嚴肅開口,翻譯人員立刻轉述道:“昨天的兩場槍擊案,一場導致帝國僑民死亡,一場威脅了帝國經商安全,我方要求你們,立刻懲辦涉事人員。”
根據《民四條約》規定,附屬地發生案件時,若被告是東洋人,則歸東洋領事官審理,奉天官員旁聽;若被告是華人,則歸奉天當局審理,東洋官員旁聽;若是雙方均有被告,則共同審理。
張老疙瘩對此案早有耳聞,但聽說是前朝的遺老遺少遇襲,便不怒反喜。
畢竟,宗社黨意圖複國,跟他有利益之爭。
張老疙瘩沒有開口,身邊的副官代為回道:“情況我方已經了解,案子還在調查,如果有最新消息,我們會儘快回複你們。總之,根據現在了解到的情況,這兩場槍擊,並非針對貴國僑民,請兩位儘管放心。”
“你們是在調查,還是在包庇?”南鐵調查員厲聲責問。
副官正要解釋,張老疙瘩開腔卻問:“你們倆真想把這事兒查清楚?”
兩個東洋人皺起眉頭。
老張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架勢,繼續說:“要是真想查清楚,那就公事公辦唄!一個巴掌拍不響,真查,那就彆管什麼王爺貝勒、地痞流氓,全都他娘的抓起來斃了,咋樣?”
無疑,他巴不得找個借口,逮捕潛伏在省城裡的宗社黨,為自己掃去心腹大患。
但宗社黨有關東都督府的支持,使他向來憚於直接動手。
老辮子是東洋人裂土滿蒙的重要棋子,能保,當然要保。
一筆糊塗賬,似乎也挺好。
江家對張老疙瘩而言,有用,但絕沒有那麼重要。
如果江家能跟宗社黨“兌子”,老張不會有絲毫猶豫。問題是根本兌不了,他便很樂意看到,江家這樣的流氓幫派,以非官方的形式,威脅、敲打那幫遺老遺少。
外交官和調查員相視一眼,想了想,強硬的態度稍微和緩了一些。
“我們需要去跟上級請示,才能回複張將軍的提議。”
“那不就得了?”張老疙瘩擺手道,“不送了噢!”
兩個東洋人站起身,卻說:“但有一點,我們的態度不會改變。如果我方僑民再在附屬地受到侵擾,我們將會考慮增派守備隊和警力,‘協助’貴國改善滿洲的治安情況。”
張老疙瘩大笑幾聲,說:“多謝好意,治安的事兒,就不用你們操心了,我以前是乾保險隊的,東北的情況,我比你們有經驗。”
“張將軍!”
領事館的外交官突然拔高了嗓門,將兩隻手拄在桌麵上,俯下身子,如同一隻蓄勢待發的野獸,原本就有些頓挫的語調中,平添了幾分威脅的意味。
“請不要以為,有了田中將軍的支持,您就可以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他的眼神鷹視狼顧,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您不能保證大東洋帝國在滿洲的權益,我們將會尋找更合適的人選,代替您現在的位置。”
“他媽了個巴子的!”
張老疙瘩拍案而起,指著對方的鼻子罵道:“矢田總領事還得跟老子客氣客氣,你他媽的算雞毛,威脅我?”
然而,東洋人並未理會他虛浮的怒氣,隻是微微點頭道:“張將軍,告辭了。”
離開會議室時,兩個鬼子不禁咕噥了一句:“土匪就是土匪。”
另一邊,張老疙瘩消解餘怒,人也漸漸冷靜了下來。
他也是看碟下菜,知道剛才來的兩個東洋人級彆不高,且不是正式會麵,才大罵幾句。
什麼時候應該硬氣,什麼時候諂媚逢迎,他似乎有種與生俱來的敏銳。
張老疙瘩坐下來,想了想,嘟囔著說:“瞎整,倒是收斂收斂呐!”
他沒有下達任何命令,也並沒有任何明確的表態,但身旁的副官卻默默地記在了心裡。
……
……
南鐵附屬地,浪速通。
譚翻譯沿街走了好幾家報攤,無論中文還是洋文,把奉天城裡能看到的報紙,全都翻了個遍,指紋都要磨平了,仍然沒看見任何有關江連橫遇刺的報道。
偶有兩篇文章,提及附屬地的兩起槍擊案,隻是描述了案情經過,並未涉及具體人物。
儘管市井傳聞江連橫遇刺,但更多人堅信江家無礙。
“完了完了,這不是玩兒砸了麼!”譚翻譯胡亂翻著報紙,自顧自地說。
報攤兒小販不樂意了,罵罵咧咧地說:“哎!你買不買啊,不買彆擱那翻騰,你當是紙錢兒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