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索鍥靠在椅子上,兩隻眼睛定定地看向棚頂上的吊燈,夾在指尖的香煙,因長時間未曾動彈,已然燒出指節長的白色煙灰。
“索爺!索爺!”
譚翻譯和那瑉接連叫喊。
索鍥這才回過神來,手指一動,長長的煙灰立時跌落在地板上。
“咋了?叫我乾啥?”
“你還問咱們呐!大夥兒都在這商量著事兒,你乾啥呢?”
索鍥將手中的煙頭掐滅,即刻又點上一支,深吸了兩口,自言自語地說:“沒啥,我就是在想,江連橫那小子,到底是怎麼知道咱們有批軍火,要運到洮南。”
“木已成舟,還想這些乾什麼?”幾個老辮子說。
“我就是擔心,江家會不會派人去過大連,打探咱們的消息去了。”
那瑉點了點頭:“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咱們得給榮五爺去個信兒,讓他提防提防。”
……
……
此時此刻,遼南大連。
春風細雨,大和旅館與民政署相夾的街麵上,一個身穿黑色短打、頭戴禮帽的男子,跳過大大小小的水窪,推開一家俄式咖啡館的大門。
“叮鈴鈴!”
門框上的風鈴一響,服務生立馬拿著菜單迎上來,將男子帶到一個靠窗的座位。
男子的帽簷兒壓得很低,一邊撣著肩上的雨水,一邊隨便點了杯咖啡,隨後從懷裡掏出一遝報紙,像模像樣地翻看起來,似乎隻是因為順路避雨而來。
片刻過後,服務生端上咖啡。
“先生,用幫你把帽子掛起來不?”
男子遲疑了一下。帽子已經被雨水打濕了,繼續戴在頭上,難免讓人覺得奇怪。
於是,他便摘下帽子,遞過去道:“謝謝噢!”
服務生笑著離開,隻是覺得這客人的眉毛有點兒奇怪。
剛轉過身,斜對麵的餐桌上,又傳來一聲叫喊:“服務員,再來倆純蛋撻,純的啊!我愛吃純蛋撻!”
這張餐桌上坐著三個人,身穿紅馬褂的蘇泰早已是熟客,他的對麵則坐著蔡耘生和薛應清。
蘇泰回過頭,衝兩人笑了笑,有些難為情地說:“總之,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榮五爺可能沒法再跟兩位碰麵了。他托我帶個話,還請兩位海涵。”
蔡耘生麵露不悅:“這都等半個月了,明明說好的,怎麼說不來就不來了?”
“唉!確實,我在這替榮五爺,給二位賠罪了!”
蘇泰苦笑了兩聲,接著說:“兩位千萬彆多心!彆人不知道,可我心裡跟明鏡似的,榮五爺最近確實碰上了點麻煩,實在是分身乏術。不過,咱們之間的買賣,該做照做。榮五爺已經全權委托給我了,您們要是著急,明天就跟我去戒煙部拿貨!隻有一點,咱得說在前麵,務必得是真金白銀!”
蔡耘生這才鬆了口氣,說:“買賣能成就行,人嘛——”
“人也得見!”
薛應清突然出聲打斷,讓兩個男人有點意外。
蘇泰愣了一下,可看著對麵那張標誌的臉蛋兒,又實在氣不起來,便賠笑著說:“何小姐,咱們是做買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您難道還信不過我?”
薛應清緩緩攪動著杯子裡的咖啡,喃喃道:“您的人品,莪當然信得過,可這麼大數額的買賣,連個麵兒都不給見,我看呐,不太有誠意。”
說著,她的目光瞥向身邊的蔡耘生,柔聲問:“耘生,你說呢?”
“對對對!麗珍,你說得對!”蔡耘生連忙點頭應和。
不是他傻,而是薛應清說得確實有道理。
二十幾萬的買賣,談成了,卻連麵都不見,擱誰身上,都會覺得受到了冒犯。
蘇泰立馬解釋道:“彆彆彆,兩位,榮五爺最近確實脫不開身,但他答應給你們的貨,還有零售執照,我都能給你們弄到。要不這樣,為表歉意,今兒我做主,再多送你們一箱紅丸和一箱土貨!”
此話一出,薛應清立時覺出異樣。
民國承襲清廷禁煙令,雖說從未徹底根絕,但也頗有成績,從而致使私煙價格瘋漲。
宏濟善堂戒煙部有門路經銷紅丸和土貨,求見者趨之若鶩,榮五爺向來高高在上。
這次爽約,要是放在以往,估計榮五爺根本就懶得解釋,今天卻不知為何,竟突然放低了姿態。
薛應清儘管不解其中的緣由,但蘇泰的示弱,讓她頓時有了底氣。
“蘇爺,這話說的,好像咱們貪您這點小便宜似的,蔡家雖然比不上榮五爺,但在安東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大老遠跑來一趟,吃了個閉門羹,回去還不讓人笑話?”
她一邊說,一邊挽起蔡少爺的胳膊:“耘生,生意是小,彆跌了家裡的臉麵,我看咱還是回去再想想吧!”
“寶兒,我聽你的。”
“誒!何小姐,您這是何必呢!”蘇泰連忙挽留,“買賣都談到這了,咱彆半途而廢呀!”
“我也不想半途而廢,可你們總得有點兒誠意吧!”薛應清當然沒有起身,“二十來萬的買賣,咱也沒說讓榮五爺做東請客,見一麵兒都不肯,真不是咱們挑理。”
“哎呀!二位消消氣,榮五爺真沒這個意思!”
蘇泰急忙安撫了幾句。
如今的情況,非同以往。
他今早剛剛得知,宗社黨運往奉天北部的軍火被人截獲,眼下急需另行補充,十來萬的買賣,絕不能在他手上雞飛蛋打,思來想去,便隻好鬆了口。
“我跟你們說實話吧!”蘇泰歎聲道,“榮五爺估摸著明天回來,但不是在大連,是在旅順。他是真走不開,得留在那邊幫著……嗐!幫誰你們就彆管了!總之,你們要是必須得見他,那最好是去旅順,我可以幫你們聯係聯係。”
“唰啦——”
坐在斜對麵的男子,翻了兩下手中的報紙。
蘇泰回頭看了一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太過激動,說話的聲音有些大了。
薛應清嫣然一笑——魚目混珠,沒準還真有戲!
“唉!那行吧,咱也不是得理不饒人,要的就是一份兒誠意。既然這樣,那就麻煩蘇爺您再幫忙搭個線,好好說道說道,咱們到時候,親自登門拜訪,把訂金當麵給他。”
“好!好!”蘇泰肩膀一沉,整個人如釋重負,“千萬彆忘了,要真金白銀!”
薛應清用手肘懟了懟身邊的蔡少爺,眉毛一挑,媚笑著問:“耘生,記住了麼,人家要真金白銀呐!”
“沒問題!麗珍,我都跟銀行打過招呼了,要不待會兒咱倆就去取錢?”
“噓!小點聲,出門在外彆露白,當心讓壞人聽見!不用著急,咱明天再去也來得及!”薛應清微笑著說。
“哎!好,都聽你的,都聽你的。”
蔡耘生的眼裡滿是寵溺,如此溫柔、體貼的賢內助,模樣還可人,上哪兒找去!
蘇泰覺得膩歪,便連忙起身告辭:“那等我和榮五爺商量好了以後,再去大和旅館找你們,告辭,告辭!”
“蘇爺,我就不送你了!我和麗珍再坐一會兒!”
蔡耘生微微欠了下身,便有立馬坐回去,摟著薛應清看向櫥窗外的細雨。
“寶兒,你看,這雨下得,奪羅曼蒂克呀!”
蔡耘生搖頭尾巴晃,美滋滋地吟唱道:“羅曼蒂克的雨,羅曼蒂克的你,我以為是雨,其實是你!”
“呀!詩!是詩!”
薛應清驚訝地捂住嘴巴,並特彆懂事兒地投來崇拜的目光:“耘生,你可真有才!”
江連橫遠遠地聽在耳朵裡,人就像吃了二斤蒼蠅似的惡心,於是連忙收好報紙,拿上帽子,緊隨著蘇泰離開咖啡廳,途徑蔡耘生桌旁,忍不住咕噥著咒罵一聲。
“你媽了個巴子的,癩蛤蟆趴腳麵,你不咬人,淨往死裡膈應人!”
薛應清仿佛故意似的,又在蔡耘生的臉上香了一口,以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