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兒?”李正西有點意外。
癩子頭放下酒壇子,乾笑了兩聲,卻說:“三哥,你看我也不算小了,總這麼在街麵上要飯瞎混也不是個辦法,你看——你能不能幫我作個保,介紹我進江家去乾點啥?”
聞言,李正西伸到碗沿兒上的手,忽地停了下來。
“癩子,我東家現在規矩改了,不再像以前那樣,什麼人想進就能進來了。”
“這我聽說了,但三哥你好使呀,有你作保,我還能進不去江家麼?”
李正西敲了敲額頭,卻說:“想進江家的門兒,你得給江家賣命。”
“那必須的!”癩子頭一拍胸脯,“既然想在道上混,肯定得賣命啊!”
“你知道什麼叫賣命麼?”李正西問。
癩子頭有些訝異,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說:“賣命……那就是賣命唄!讓我削誰我削誰,讓我殺誰我殺誰,幫忙看場,頂包受罪,這不就是賣命麼?反正我這條爛命也不值錢,還不如賣出去,瀟灑幾年呢!”
“嘖!癩子,你要是想找個活兒乾,我可以幫你聯係。拉洋車,我認識車行的老板,我也認識工廠的把頭兒,扳道岔、搬運工、建築工……”…。。
“不不不!”癩子頭連忙擺手道,“三哥,那算什麼呀!賣苦力,一天天吭哧癟肚的,掙不了幾個錢,淨看彆人臉色了,一點兒也不威風,還是看場子好,一天溜溜達達,那多帶派!”
幾人紛紛點頭。
怒殺譚翻譯一家後,他們體會到了暴力的快感,並為之深深癡迷而忘卻了代價。
他們能幸免於難的前提,是李正西未曾供出過他們。
否則,那便是另一個故事了。
李正西麵露難色。
他沒法在繼續勸說,再深說下去,便是對不起大哥大嫂,同時還有可能讓這幾人心生妒恨,懷疑他氣狹量小,難以容人。
正所謂,自古忠義兩難全。
安得雙全之法,空留一聲歎息。
癩子頭見狀,神情難免有些黯淡,遲疑了片刻,苦笑道:“三哥,你要是為難的話,那就算了,我自己再蹚蹚看。”
“彆,你容我再想想。”李正西思忖道,“其實,我一直覺得小河沿兒這地界兒不錯,等過段時間,我問問我二哥,讓他看看這邊有沒有生財的門路,到時候求東家讓我開個堂口兒,然後我再告訴你。”
“行行行!”幾人立馬換上笑臉,“那就麻煩三哥了。”
“你們先彆高興,這事兒不是三天兩頭就能辦下來的,要想成生意,一兩年也有可能。”
“嗐,三哥,咱們幾個啥啥都缺,就是不缺時間,不著急不著急!”
癩子頭連忙端起酒碗,左右顧盼招呼道:“那咱幾個,一起敬三哥一個吧?”
“好好好,來來來!”
李正西勉為其難地強撐起笑臉,端著酒碗同眾人挨個碰撞。
…………
“Cheers!”
高腳杯互相碰撞,發出一連串兒“叮叮鐺鐺”的悅耳聲響,頭頂的玻璃吊燈璀璨奪目,照映著杯中色澤飽滿的高檔紅酒。
眾人仰頭,銜住杯沿,輕輕抿下一口,咂摸咂摸嘴,旋即流露出似是而非的陶醉神情。
王正南身穿西裝革履,夥同幾個洋人,圍著品類豐盛的餐桌重新落座。
“誒?各位,我剛才說得沒錯吧?”他笑著環顧四周,“Cheers,是乾杯的意思吧?”
“Yes!Yes!”麵色有些蒼白的英國佬點頭道,“王,你說得‘恨浩’!”
“哎喲,彆彆彆,那還得是托馬斯先生您教得好啊!”
王正南邊說邊挑起大拇哥。
他和眼前這幫洋人,雖說談不上老相識,卻也一直保持著相對穩定的來往。
環顧左右,座位上有英國佬、美國佬、法國佬、毛子、甚至還能看見兩個小東洋。
唯獨沒有德國佬——怕氣氛太尷尬。
總而言之,眾人形形色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這開國際會議呢!
當然,這些洋人並非是位高權重的領事或公務職員,多半是些不甚起眼的小角色,洋記者、洋教師、洋行職工、傳教士、所謂的作家、甚至還有冒險家。…。。
王正南起初一直沒整明白,到底什麼人才算是冒險家。
後來,他才終於覺出味兒來——所謂冒險家,其實就是一幫“西洋街溜子”。
在本國“吃葛念”,騙來點錢,然後坐船滿世界“望風”、“踩點兒”,末了把人家的好東西全給“榮”來,美其名曰“發現”,這麼一解釋,就全都說通了。
冒險家,就是在線上溜達的合字!
王正南從大嫂手裡討了一筆錢,今日做東請客,把這幫洋人聚起來,一是為了打探打探風聲輿論,二是受大嫂的囑托,試試能否從中找人搭線,拉兩家洋行進入商埠地,同時問問各個洋黑市的行情。
要說是否有什麼具體的目的,其實倒也沒有。
不過,王正南這兩年也算明白了一個道理——所謂商機,就是消息。
誰的消息越靈通、越迅捷、越確切,誰就越容易占得先機,陡然而富。
消息也並非總是束之高閣、密不透風,消息到處都是,隻看是否有心挖掘。
眾人落座,戰爭自然是繞不開的話題。
繼凡爾登之後,又是索姆渡河,人腦子打成了沒腦子,歐洲佬都覺得戰爭該結束了,可實際上卻又總是差了一口氣,硬拖著遲遲沒有結束。
柏格森憂心忡忡地說:“再這麼打下去,國家就隻剩下寡婦和母親了。”
美國佬嘰裡呱啦地說著什麼,表情看上去十分“正義”。
“誒?咱彆老整洋文呐!”王正南有點著急,“各說各的那還在一塊兒吃什麼飯呐?”
“他們不想讓戰爭停下來。”柏格森冷哼著解釋道,“他們還沒賺夠,沒有任何戰場在他們的土地上發生,所以才在那裡說風涼話。”
王正南點點頭,低聲寬慰道:“沒事沒事,不用擔心,前兩天上帝給我托夢了,說你們肯定能贏,早晚的事兒!”
“話是這麼說,可法蘭西還是希望遠東能夠參戰,不過——”說著,柏格森忽然壓低了聲音,朝王正南使了個眼色,“那些東洋人不願意。”
王正南沉吟著應下一聲,目光卻看向桌對麵的美國佬,心中暗自盤算,若是真開戰了,除了豬鬃、白糖和軍火,還有什麼能有油水可撈。
…………
營房大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躺在通鋪上的士兵回身張望一眼,連忙迅速整理裝容,翻身下炕,腰杆兒拔得筆直,齊聲大喊:
“長官好!”
趙正北麵如刀削,神情嚴肅,踩著及膝高的軍靴,“咯噔咯噔”地邁步進屋,行至通鋪近前,走到隊伍當間,忽地右腳掌蹬地,左腳跟為軸,刷地轉過身,與衛兵們相向而立。
眾人目不斜視。
彼此間,既在視野之中,又在心神之外。
如此僵持了片刻,趙正北突然搖了搖頭,笑道:“彆裝了,我自己來的,沒彆人。”…。。
眾人斜眼往門口瞄,繼而轉過臉,最後側過身,確認隻有北風一人進來後,總算是鬆了口氣,紛紛哀歎著坐回通鋪上。
“我的媽呀!嚇死我了,剛歇了一會兒,我還以為又要訓練呢!”
“正北,你下回開門能不能小點兒聲,老整那麼大動靜乾啥!”
“嗐!人家現在從‘手槍隊長’,晉升成‘衛隊連長’了,那還不得讓人家抖抖威風?”
“少他媽的埋汰人!”趙正北不怒反笑,“誰再敢廢話,我就以長官的身份,命令誰出去跑圈兒了啊!”
“你們看看,還說不抖威風呢!”有人起身拍拍屁股笑道,“得啦,我就配合趙長官工作,出去跑兩圈兒吧!”
“彆給我整事兒,外頭冰天雪地的,跑個屁!”
趙正北連忙笑著把那人拽過來,作勢便要摔跤。
其他人便跟著圍觀,起哄叫好。
這營房裡住的都是當年講武堂那批沒正式畢業的學院,大家先前就朝夕相處,彼此熟絡,因此自然關係親近,打鬨笑罵也是常態。
而且,張老疙瘩的部隊原本就帶著一股草莽氣息,重哥們兒義氣,底子都是雜牌軍,像這種官兵關係,在軍營裡著實不算罕見。
打鬨了一會兒,趙正北撂倒了三個衛兵,大夥兒便又嘻嘻哈哈地坐在炕上閒聊起來。
“正北,聽說部隊最近又開始招兵了?”小胖林之棟問。
“這話問的,不是一直都在招麼?”趙正北皺起眉頭。
眾人紛紛湊過來,小聲嘀咕說:“但是這回好像招得比以往多!哎,咋樣兒啊,你這連長手底下能不能滿編了?”
“嗐!我這連長,本身就是被破格拔上來的,就算招兵也不可能先給衛隊這邊呐!”趙正北興致衝衝地說,“咱大帥是有誌向的人,不可能總在奉天這旮遝貓著,以後肯定要出關逐鹿中原,當然得招兵了。”
林之棟忽然抱怨起來,“老逐鹿中原乾啥,咱打洋人、打鬼子呀!”
“那就打唄!”眾人嘻嘻哈哈地笑道,“小胖,你當大總統,帶著咱把毛子和小鬼子全都他媽趕出東北,咋樣?”
林之棟知道大夥兒拿他打趣兒,便罵罵咧咧地轉過頭去,看向窗外漸漸飄起的雪花。
…………
“唰啦——”
手中的連環畫翻過一頁,封麵上寫著五個大字——《薛仁貴東征》。
桌子上的茶碗兒升起嫋娜的熱氣,柿餅子和凍梨正擺在手邊,張正東卻連動也不動,隻顧全神貫注地盯著連環畫上的插圖,直到茶水涼透了,也始終未曾移開目光,上麵的文字卻看得磕磕絆絆,似懂非懂。
身後的架子上還有不少連環畫《血濺美人圖》、《司馬定遼東》、《山海關大戰》等等……每一部都碼放得整整齊齊、規規矩矩。
然而,這卻並非是東風的愛好。
要是手頭上什麼東西都沒有,他也照樣能在家裡乾坐一整天而不感到厭煩,除非江連橫和胡小妍有事叫他去辦,否則絕對不願出門。
如此一來,張正東便成了江雅玩兒過家家時的固定夥伴。
算來算去,他已經當過三十六次兒子、二十八次鄰居、十二次丈夫,五次保姆,以及兩次看家護院的狗子。
隨著江雅敲門進屋,新的挑戰也隨之而來。
“東叔,你能當承業的奶媽不?”
張正東的目光越過書脊,隨即將連環畫放在桌麵上,掃了兩眼自己的胸膛,點點頭,麵無表情地悶聲道:“可以。”
江雅高興地拍拍手,蹦躂著走進屋,拽住東風的袖子,催促道:“快走快走,就差你了!”
張正東任由侄女擺布,慢吞吞地走出房間,人影略過窗口,已是草長鶯飛時節。
又一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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