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影戲看到了深更半夜。
從茶社回到旅館,眾人一直都在談論剛才那幾部影片,直到走上樓梯,大夥兒仍然意猶未儘,感慨萬千。
李正西直言不諱地說:“虎子,怪不得你朋友改行了,這西洋影戲確實挺有意思,比皮影戲過癮多了。”
闖虎雖然也在興頭上,卻又莫名憂心地說:“好是挺好,但皮影戲也不賴,好好的手藝就這麼扔下了,我還是覺得有點可惜。”
“拉倒吧,手藝好賴有啥用,能掙錢才是真格的,他師父要是真有能耐,還至於餓死啊?”
幾人笑了笑,並不以為意。
真要說起來,從古至今,失傳的、沒落的江湖手藝多了去了。
可不可惜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除非師父藏私不傳,否則後繼無人多半就因為仨字兒——不掙錢!
畢竟,祖師爺撂地賣藝,當年可沒想太多,實實在在就是為了一碗飯。
如今電影逐漸興起,新舊交替,適者生存,守得住的留下,守不住的也彆怨天尤人。
甭管新的舊的,都是平地摳餅,老手藝不求思變,隻顧躺地上打滾兒賣可憐,那才叫丟祖師爺的臉呐!
薛應清斷定,影戲行當以後肯定是掙大錢的買賣,無論彆人怎麼看,她都決定要做這門生意。
江連橫也是同樣的打算。
時下遠東影戲不多,正是新鮮玩意兒,根本沒有賠本的說法,不僅能掙錢,還能給情報交易打個馬虎眼,沒道理不涉足電影行當。
不過,江連橫嘗試跟範斯白連旗合作,並不隻是為了替老張打探情報,同時也是為了江家自身的考量。
既為鷹犬,自謀後路!
這些年來,從揭發倒清會黨,到暗查滿清宗社,江家兩頭得罪,隻為老張一人效力,不知不覺間,已然成了奉張集團的一部分,堪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偏偏時局波詭雲譎,誰也無法料定以後會有什麼變故,情報便是應對的基礎。
江連橫對此心知肚明,當然不會在這件事上吝惜花銷。
同樣的,接“洋觀音”也不僅僅是為了娼館的生意。
…………
翌日晌午,盛寶庫如約而至。
老哥提前備好了馬車,口中的目的地,正是所謂的雙城府花子房。
因為要暫時離開埠頭區,先前那個小跟班兒便也悶不吭聲地跟了過來。
江連橫揣著明白裝糊塗,照例跟老錢兒客套了幾句,也不多問,隨後便招呼薛應清等人儘快上車。
一路無話,過了個把小時的光景,眾人陸續下車。
抬頭一看,卻見朱漆門板,金字招牌,果然是:雙城府乞丐處!
盛寶庫嗬嗬笑道:“江老板,薛掌櫃,這是本地丐幫團頭的地界兒,咱今天就在這院裡接‘洋觀音’。”
“這家夥,真快趕上衙門口了,這團頭的勢力可不小啊!”…。。
江連橫故作驚歎地隨聲附和。
環顧左右,僅從占地麵積來說,雙城府乞丐處算得上是一座大宅,坐落於城郊邊界。
此刻院門虛掩,房簷下的台階兒上,蹲著倆蓬頭垢麵的叫花子,身上裹了件破爛棉衣,裡頭塞著烏拉草,臉上的神情就跟誰欠他錢了似的,牛逼哄哄的德性。
院門外不遠處,停著一輛帶篷的馬車,還有兩輛長板兒驢車,一個頭戴狗皮帽的壯漢正在那邊照料牲口。
胡子?
江連橫眉頭一皺。
還沒來得及細想,盛寶庫便領著幾人來到大院門前,衝那兩個把門兒的叫花子拱手抱拳,客氣道:
“兩位兄弟辛苦,我找占爺,這幾位都是線上來的老合,昨天說好了,今天過來看看貨。”
這話說得挺客氣,可不知道是老錢兒在線上的人緣太差,還是把門兒的叫花子太裝,聽見動靜,倆人隻是微微抬了下眼皮,緊接著把臉一扭,懶懶地朝身後比劃了兩下,除此以外,連句話都沒說。
盛寶庫倒不介意,仍舊樂嗬嗬地領著眾人推門進院。
外院兩側各有五間草房,即便是深冬臘月,依然是臭氣熏天,好在天光大亮,叫花子都出去了。
令眾人詫異的是,院子的角落裡,竟然還堆放著七八具凍成藍靛色的屍體,看上去年歲不大,光溜溜的,像柴禾垛子一樣被摞在牆邊。
薛應清連忙用手絹捂住口鼻。
李正西眉頭緊鎖,下意識摸了一把懷裡的勃朗寧,問:“這咋還有死人呐?”
“老弟這話問的,哪年冬天不得凍死幾個?”盛寶庫走在最前頭,滿不在意地回了一句。
“凍死的倒有,那也不能就這麼擱院裡堆著呀!”
“嗐,這天寒地凍的,挖坑不容易,誰知道得死幾個,等開春以後,占爺就派人再給一塊兒埋了。”
聞言,李正西心裡頓時生出一股厭惡。
正要再說什麼,江連橫卻突然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沉聲提醒道:“西風,人家定下的規矩,你就算看不慣,也輪不著你多嘴。”
說話間,幾人來到外院堵頭二道門前。
推門一看,裡院屋舍雕梁畫棟,卻又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正屋門口站著兩個人,儘管同樣是一身破麵爛襖,但舉止神態已經不再是叫花子的模樣了。
盛寶庫照例滿臉堆笑地走過去,拱手抱拳道:“老哥倆辛苦,這幾位就是昨天說的買家,麻煩你們進屋跟占爺通報一聲,多謝多謝。”
這一次,倆把門兒的倒是挺客氣,先是朝江連橫等人點點頭,說了句“稍等”,隨後才轉身進屋通報。
很快,正屋廳堂內,便傳來一道渾厚蒼勁的聲音:
“大冷的天兒,還通報什麼,趕緊把人請進來暖和暖和吧!”
聞言,盛寶庫立馬笑著側過身,轉頭道:“江老板,薛掌櫃,還有幾位老弟,快請進吧!”…。。
江連橫辭讓幾句,隨即邁步跨過門檻,領著薛應清等人走進正屋廳堂。
從馬迭爾旅館出發,直到現在,費了小半天的工夫,幾人總算見到了雙城丐幫的團頭,占爺張全祥。
老頭子年歲五十奔六,麵堂紅潤,滿頭白發,卻又格外茂密,頭發絲兒硬得跟洋釘似的,根根兒立,整個人看起來倍兒精神,就是門牙缺了兩顆,說話漏風,少了點氣勢。
人坐在搖椅裡,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吧嗒著旱煙袋,手上把玩著象征花子團中無上權威的“鞭杆兒”。
四個小靠扇的圍著他,揉肩捶腿,點煙倒茶,清一水兒的小丫頭,臉上、手上到處都是凍瘡。
搖椅後頭站著個三十多歲的老哥,棗核似的小眼睛,一臉的弄臣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