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迭爾旅館,客房內。
桌案上亮著昏黃的台燈。江連橫點了支煙,隨意地擺了擺手:“坐吧。”
靜了一會兒,高筒靴的腳步聲漸漸響了起來。
冬妮婭走到江連橫麵前,在床腳邊沿輕輕坐下,頭上的帽子沒摘,雙手也一直留在大衣兜裡。
她有點拘謹,總是下意識擺出防衛的姿態。
隨後,闖虎關上房門,快步湊到二人身邊,問:“東家,現在開始不?”
江連橫點了點頭。
介於闖虎的俄語水平有限,他儘可能把話說得簡單一些,餘下的細枝末節,隻好留到奉天以後,再找人細說。
不過,好在闖虎的肢體語言頗為豐富,連說帶比劃,形神並用,也算勉強詞能達意。
等到香煙燃儘時,江連橫終於開腔道:“我有幾句話要問你,隻問一遍,你想好了再回答。”
冬妮婭應了一聲,微微蹙眉,神情中顯出幾分困惑。
“你真是被人賣到遠東的?”
這是江連橫的第一個問題,語氣很平淡,卻又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經闖虎的轉述後,冬妮婭也是愈發感到困惑,最終點了點頭,給出肯定的回答。
“那其他人也跟你一樣,都是被賣過來的?”江連橫追問道。
冬妮婭簡短地回了幾句,大意是說,她剛來哈埠沒多久,不太了解其他人的情況,但她猜測其他姑娘和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同。
“這種事情最近很常見?”江連橫又問。
這一次,冬妮婭仿佛被挑動了某根神經,一連串兒說了很多話。儘管闖虎沒能全都翻譯過來,卻也總結出饑荒、戰亂、物價等諸多要點。簡而言之,就是亂世求生。
江連橫繼續問:“你們這些丫頭,平常在‘老槍俱樂部’都管乾啥的,用不用要陪客人?”
“這要根據每個人的情況而定。”冬妮婭輕聲解釋道,“有時候,俱樂部的客人太少,我們就會被叫下去活躍氣氛,有人唱歌、有人伴舞、有人陪酒,如果客人很多,我們就不用都下去。”
“那……契赫洛夫那老登,有沒有故意安排你們去接近過誰?”
“當然,如果有大人物來的時候,他會挑幾個漂亮姑娘下樓招待。”
“你被挑中過沒?”江連橫抬了下眼皮,目光忽地變得銳利起來。
冬妮婭霎時間紅了臉,連忙搖了搖頭:“沒有,我不漂亮,而且我來這裡的時間很短,隻是下樓彈過幾次鋼琴。”
說到鋼琴時,她終於從大衣口袋裡伸出手,懸停在半空中,虛彈了幾下,便又迅速揣了回去。
江連橫看在眼裡,默默無聲地沉吟了片刻。
話說到這份兒上,闖虎也跟著回過味兒來,忙問:“東家,咱不是風花雪月,談情說愛麼?你問這些是……覺得這幫‘洋觀音’有問題?”
江連橫並不諱言,而是反問道:“一家退役軍官開的俱樂部,老板是‘大胡子幫’,客人都是白毛在遠東的大小官員,店裡還有這麼多來路不明的‘洋觀音’,難道我不應該問問?”…。。
“應該,應該。”闖虎嘿嘿笑道,“可是……東家,伱要是懷疑她們,為啥還非得買她們呀?”
“懷疑歸懷疑,那也不能一棒子全都打死。”江連橫瞥了一眼冬妮婭,接著說,“她們也未必出於自願,很可能隻是契赫洛夫用來打聽消息的工具而已,把她們買下來,其實就相當於是買消息了。”
闖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旋即又有些不解。
“東家,可是毛子現在全都忙著打內戰呢,他們的消息……跟咱有關係麼?”
“有啊,我想知道,他們到底為啥打內戰。萬一哪天老張問下來,我也好有話可說。總不能報紙上說什麼,咱就跟著說什麼吧?那還要我這個密探乾屁?”
闖虎聞言,不由得暗自感慨:老張給江家的這份差事,不易,時間長了,人難免有些疑神疑鬼。
身為鷹犬,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江連橫早已對此習以為常,旋即又看向冬妮婭,問:“你們那邊,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我聽人說,‘叛軍’好像在到處搶有錢人的東西?”
冬妮婭點了點頭,眼裡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複雜。
這一晚,兩人之間說了很多話,就是沒有一句情話,反倒更像是記者在給異國的流民做訪談。
從前半夜到後半夜,隨著交流愈發頻繁,冬妮婭的戒心也隨之愈發鬆懈。
她把鐘形帽摘了下來,雙手不再執拗地藏在大衣兜裡,肢體動作也漸漸豐富、頻繁起來,甚至偶爾也會向江連橫反問一些問題,諸如職業、年齡等等。
闖虎可就慘了。
因為俄語水平不高,兩人輕飄飄的一句話,時常就夠這小子手舞足蹈忙活半天。
還能怎麼辦,隻能再苦一苦闖虎了。
等到將近淩晨兩點鐘時,三人便都有些倦怠,哈欠接二連三,眼角也跟著泛起了淚花。
冬妮婭漸漸沉默下來,不隻是因為困,更是因為她很清楚接下來該乾什麼了。
江連橫掐滅第三支香煙,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行,今兒晚上,你就在這睡吧,我走了。”
聞聽此言,冬妮婭意外,闖虎更意外。
緊接著,江連橫又衝闖虎吩咐道:“給她翻譯翻譯,等回到奉天以後,我送她一架鋼琴。”
冬妮婭聽後,雙眸頓時亮了起來,微微欠了下身子。詫異之餘,心中也算有了幾分好感。
江連橫不加理會,轉而一把摟過闖虎,笑道:“虎啊,我上你那屋,反正也是最後一晚上,就彆麻煩了,咱哥倆擠擠。”
闖虎原地轉了個圈兒,立馬從江連橫的腋下鑽了出來,目光惶恐且震驚。
“你這……東家,使不得啊!”
“彆廢話,你小時候沒睡過大炕還是咋的?”
江連橫一邊說,一邊強拉硬拽地把闖虎拖出客房,來到走廊後,方才低聲問:“虎啊,哥剛才表現咋樣?”…。。
“什麼咋樣?”闖虎一臉茫然地反問道。
“情調啊!”江連橫皺起眉頭,“風花雪月,談情說愛啊!”
“嘶——不是,東家,你剛才談了麼?”
“這還沒談?”江連橫問,“我今天晚上是不是沒睡她?”
闖虎點了點頭:“您最好也彆睡我。”
“混帳東西!”江連橫臭罵一句,接著說,“我沒馬上把她睡了,還說要送她一架鋼琴,這還不算風花雪月,談情說愛麼?”
闖虎眨了眨眼睛,滿臉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呆愣愣了半天,忽然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