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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第 31 章

謝府下人提前一天接到吩咐, 天剛剛擦亮,就陸續端著洗漱用的熱水洗具到老爺房裡,老爺指明要拿那套逢年過節才會穿出去的昂貴絲織錦繡, 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 末了,又用篦子將髯須梳得整整齊齊。

他在盒子裡挑著腰飾, 突然皺眉問道:“去催過小少爺了嗎。”

小廝低眉斂目:“剛催過了, 想是快到了。”

剛說著, 謝懷涼的聲音在外邊大聲響起:“爹, 你說讓我跟你一起去府衙,是真的嗎?”

謝歲錢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登時吹胡子瞪眼:“不是讓你收拾妥當嗎?你這一大早滿身的木屑,又是從哪裡爬出來的。”

謝懷涼並沒有理會謝歲錢的滿聲嫌棄:“原來真的啊,之前你出去不是一直都帶著大哥的嗎?”

謝歲錢鐘愛自己的長子, 長子不僅長相隨他, 連性格和喜好也與當爹的如出一轍, 因為接手了家裡大部分的家業, 出門在外談事情通常都是他在打理。

這次要去拜縣令大人辦的宴席,按理講謝歲錢是不應該帶上謝懷涼的,不過想到縣令那日表現出的對他小兒子特彆的喜愛,也就不情不願地給謝懷涼備了一個位置。

他不耐煩地打發小兒子:“快點去打理, 今天不僅去的是我們家, 還有其他有頭有臉的人物,你要是就這麼前去,是想丟光你老子的臉嗎?”

謝歲錢坐在車廂裡, 拿出帖子反複琢磨,謝懷涼第一次同謝歲錢出門參加如此正式的宴會, 根本坐不住,在車廂裡忍不住動手動腳,謝歲錢被吵得不耐煩,不輕不重地踹了他一腳才有所消停。

帖子裡麵提到的招商引資沒頭沒腦,謝歲錢隻能從字麵上猜測其意,隻是這猜測過於匪夷所思,所幸今天答案就能揭曉。

地點設在縣衙後院,車架穿過一條寬闊的大街,車夫“籲”一聲勒緊韁繩,在縣衙後院的側門停下,謝歲錢理了理自己長眉短須,正欲邁出一隻腳,忽然聽到死對頭的交談聲。

車夫見車裡人久久未下,在外麵提醒:“老爺,衙府到了。”

謝歲錢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準備等著人走了再出去,奈何謝懷涼在這種事上慣不會看人臉色,車夫在外麵一說,撩著衣服下擺就跳了下去。

兒子都下了,當老子的總不能窩在車裡當縮頭烏龜。謝歲錢隻能提著衣服下擺臉色不善跟著一道下車。

“喲,這不是謝老家主嗎?這麼巧咱們碰上了,不如一起進去吧。”丁家家主丁賀樓道。

謝歲錢重重哼出一聲:“誰想跟你一起走,我嫌自己路太順了嗎?”

他當先走在前麵,謝懷涼正在左顧右盼,聽到他咳嗽,立馬束手跟上。

丁賀樓滿臉不渝,與他一前一後踏入大門。

門口候著一個童子,問兩人看了帖子後,規規矩矩地行個禮:“請幾位隨我來。”

穿過一條長廊,又走過一道門,聽得裡麵人聲喧嘩,想來已經是到場了不少賓客,那童子卻在此時停了下來。

童子停下的地方立有一方桌,桌子上鋪著一卷長卷軸,童子把卷軸展開,上麵畫了兩行格子,格子被有被無數條豎線劃分成縱列,上一欄寫著不同的人名,謝歲錢走馬觀花掃了一眼,都是這次受邀的門邸。

此次受邀的賓客名單中不隻謝丁易三家,其他大大小小的有點名望的都在其列。

下麵一欄已經對應寫了不同的姓名,一撇一捺皆不相同,想來是不同的人親筆簽上去的。

果然,那童子恭恭敬敬遞過來一支毛筆:“此乃簽到簿,請各位貴賓在對應門邸之下署上自己姓名。”

謝歲錢沒有去接,他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寫字卻寫得慘不忍睹,假如一本冊子上另外兩家的字都是龍飛鳳舞的,隻有他一個人的像春蚓秋蛇,那委實太難看了些。

謝懷涼這會兒倒是一瞬間心領神會,像是看出了自己老爹的難看,他拿過來大筆一揮,兩個人的名字橫七豎八出現在冊子上

童子隱秘地抽了抽嘴,很顯然,謝懷涼的字也是不堪入目角。

謝懷涼不以為意,都說字如其人,他偏生不走尋常路。

等幾人簽好了名字,轉過一個轉角,眼前豁然開朗。

這個院子的空間開闊,容納百餘人綽綽有餘,牆角種了一些低矮的叢木,視野明亮,現在正是花開的季節,院子裡飄滿了沁人心脾的香味。

院子中間本來空無一物,現在正對著門的那麵牆設了一個方形高台,高台以木頭搭建而成,成色較新,應該是最近才趕製出來的。

高台之上左側又列著一個高桌,桌子上放著一個籃子,籃子裡裝著新鮮采摘來的各色花枝,這些花都是尋常人家能看到的普通物種,被或高或低搭配在一起,再放些綠色的葉子,有一種彆出心裁的美。

高台之下設有大大小小的坐席,呈弧形之勢將高台圈在其中,一個坐席配以三張座椅一方台桌,台桌之上放著糕點小吃茶水,正中間擺著一個木牌,木牌上粘著白色底的貼紙,其上書寫著家主名字,諸如謝歲錢、丁賀樓一類的,來的人隻消按著名字就能找到對應的座位。

坐席之間坐滿了人,正在相互恭維,喋喋不休地拉著家常。

謝歲錢立馬注意到座次安排的巧妙之處,相鄰的座位之間,都是平時交情匪淺或者相熟之人,兩家之間有嫌隙的都被隔得遠遠的。

謝歲錢在心裡對縣令的了解又豐富了一些,看來這縣令有著七竅玲瓏之心之外,搜羅消息也很有一手,不僅儘數知道了應平的大小門戶,連人事往來也一清二楚。

謝歲錢不用童子指引,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那一桌,他剛一坐下,與他交好的鄒順成就湊了上來同他客套:“老友,好久不見,今日真是紅光滿麵,看來要有喜事降臨了。”

謝懷涼在謝歲錢旁邊落座,同鄒順成拜禮:“鄒伯好。”

“這是?這是謝家小子啊。”鄒順成同他們一家經常走動,認得這個從小養在宅子裡沒怎麼出過門的幺兒,自然也把他那些旁門左道知道得清清楚楚,就是因為知道,才驚異於謝歲錢把他帶來參加這樣的宴席。

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想起之前聽說的一事,謝歲錢第一次登門時給縣令帶去一物,喜得縣令開懷大笑。

謝歲錢指著高台問鄒順成:“那是什麼?”

高台之上除了高桌,背景板上還拉了兩條橫幅,上麵一條以楷書形體題了六個大字——“招商引資大會”,下麵一條寫在右側,字體相對來講要小一些,寫著“由梁氏木業讚助提供。”

謝歲錢不知其意,問的正是下麵那條橫幅。

鄒順成隱秘一笑,往他桌上一指:“那也有。”

他順著鄒順成手指的地方看去,茶壺擺立的地方也貼了一行小字,同樣寫著“由梁氏木業讚助提供”,隻是被茶壺擋住了,參加宴席的人隻要拎起來倒茶,一眼就會看到。

“梁氏木業是誰家。”謝歲錢在腦袋裡濾了一圈,沒有在應平找到這號人物。

鄒順成哈哈大笑:“你整日料理的都是米糧一類的家業,當然不知曉,若是由你那打理家宅的夫人來猜,定是知道是誰。”

謝歲錢:“你知道?那你說說。”

鄒順成知道他是急性子,也不再賣關子:“咱們應平有一個木匠,姓梁,打得一手好物什,無論去的人給他說定什麼,隻要把大致的用途和形狀一說,他都能打出來。咱們應平的人大到床小到首飾盒,大部分都是上他那兒打的。”

鄒順成指著桌子邊上的雕花給他看:“這手藝,是梁木匠錯不了。”

謝歲錢盯著橫幅若有所思。

謝懷涼曆來與工藝打交道,對此不足為奇,甚至不知道他老爹發哪門子呆。

他自顧自倒了一杯茶,茶水剛一入口,他就意識到與往常喝的有很大出入,他抱著好奇尚異的心又喝了一口,隻覺酸甜爽口,在這悶熱的三伏天頓覺如飲瓊漿。

“這茶甚是好喝,爹你來嘗一下。”他給謝歲錢倒上一杯,謝歲錢端起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

“這茶水讓人開胃,不知是用什麼做的?”謝歲錢喝出的卻是彆樣的感覺。

鄒順成把兩人的反應儘收眼底,事實上,謝家父子的反應,早已經在現場眾人身上發生過一遍了,鄒順成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對謝歲錢提醒道:“老謝,你揭開那盞小盤子,嘗嘗裡麵的小吃”

謝懷涼好奇:“鄒伯如是說,定是會讓人大吃一驚之物。”

他揭開蓋子,頗為失望,碟子裡的小吃裹以麵粉,在油鍋裡炸的金黃焦脆,但是並沒有什麼特彆的地方。

鄒順成:“小侄兒,嘗一個。”

謝懷涼撿起一個丟進嘴裡,嚼了兩下就不吃了,他不是口腹之欲特彆重的人,謝歲錢卻吃得津津有味:“外焦裡嫩,配著這茶水,可以當作閒時雜口。”

鄒順成再接再厲:“你不如把麵粉掰開看看。”

“哦?”這下連謝歲錢都被勾出了好奇心,拋開家主身份,徒手撚開裹著油漬的麵粉。

“這”謝歲錢大驚失色。

雖然外麵被炸得麵目全非,但是因為裹著一層麵粉,得以看出大致的形狀,這分明就是稻田裡的蚱蜢。

“縣令官怎麼能用這種穢物招待客人。”怪不得要裹著麵粉,要是直喇喇地端上來,定會讓人以為縣令在愚弄來人,聚會還沒開始,怕是大部分人就已經拂袖而去。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你看看揭下來的蓋子下麵。”

一般人揭蓋子,都是順手直接放在一邊,不會翻過來倒著放,他聽了鄒順成的話,去看蓋子下麵,卻是內有乾坤。

蓋子上麵置了一層薄膜,他把薄膜撕開,裡麵貼了一頁紙,他湊近了看,隻見上麵密密麻麻寫著:“菜名:春蠶吐絲,將小麥脫殼磨成粉,加上蛋液調水備用,取蚱蜢去掉翅膀裹上麵粉,配以作料,放入熱油炸至金黃即可撈出。”

謝歲錢看到此處,稱讚道:“我雖然隻是一介商人,也看得出來這菜名取得雅致,就是不知道有什麼說法。”

鄒順成:“春蠶吐絲,作繭自縛唄,這蝗蟲終日禍害糟蹋糧食,如今被自己的食物裹在裡麵做成盤中餐,可不是作繭自縛麼。”

謝歲錢哈哈大笑,他的最大產業就是糧食買賣,因此非常討厭蝗蟲,蝗災的時候,糧食根本收不上來,現在聽了這道菜名其中的意思,對食物便沒有那麼排斥了。

他興致盎然繼續看下去:“功效:蚱蜢富含蛋白及微量元素,能起到滋補強壯和養胃健脾的功效。永義侯世子專屬小吃。”永義侯世子五個字,特意用朱紅的字印上去的。

“永義侯是哪位侯爺?”

“我哪知道,總歸是個皇親國戚,既然貴人都在吃,那就是不差的,哈哈哈,沒想到我鄒順成有朝一日,還能和世子爺吃上同一種食物。”

謝懷涼福至心靈,伸手去拿茶壺,果然在茶壺底部也看到一張紙貼:“蜂蜜檸檬茶,由蜂蜜和檸檬衝調而成的茶飲,具有養顏清熱、開胃健脾、解毒潤燥的功效。”

謝懷涼喜滋滋地拿著紙貼:“我喜歡這個,就是不知檸檬是何物?”

縣令把大會現場布置的如藏寶地一樣,在各個意想不到的地方藏著驚喜,不斷地等著人去發現探索。

招商引資大會前夕,沒有絲竹管樂暖場,卻一點也不枯燥乏味。

正這麼想著,高台上走來一個長須肅容的中年人,定睛一看,卻是郭文:“人員就齊,大會開始,請各位在自己所屬位置就坐。”

接著,從門後麵走來一個小廝,手裡摞著一疊藍色封底的冊子,他從門那一側挨個往桌上放了一本,走到最右邊時正好將手裡的冊子發完。

謝歲錢翻開冊子,上麵寫著招商引資大會流程,每個流程做什麼,需要多久,都標記的清清楚楚,甚是貼心。

那小廝走後,又進來幾個人高馬大的衙役,手裡拿著薄紙糊的屏風,分彆往席間一放,每個席位就按不同家門分開來。

每一席設的位置有一定的距離,隔著一盞屏風,如果不從座位上起來嘴巴對著耳朵講話,根本聽不到對方說的內容,也不知道對方的動作。

這是做什麼?謝歲錢被這神神秘秘的一手弄得遊思奇想。

陸久安為了使自己顯得成熟穩重一點,特地選了一套靛藍色常服,腰間束著一條白色祥雲錦帶,頭發則用嵌玉小銀冠束在背後。

陸起從側門往院子裡看去,隻見場內座無虛席,不由地心跳加速:“大人,好多人,我我喘不上氣。”

陸久安無語:“這才多大場麵,你就怯場這個樣子了,以後讓你去當老師,那不得緊張得暈過去了。”

他走過去,把陸起一個熊抱塞在懷裡:“好了,抱一抱,可以緩解緊張,莫要怕了啊。”

陸起被他抱在懷裡,心跳果然慢慢平穩下來。

陸久安在幕後嬉笑怒罵沒個正經,一走上台,就恢複了那副端莊潤雅,肅肅然如林間翠竹。

他遙遙向下麵望去,韓致自一顆顆黑壓壓的腦袋中脫穎而出,他換了一身玄色窄袖長袍,配著深邃硬朗的五官,襯得他整個人英姿勃發,就算坐在角落裡也擋不住風頭。

陸久安微不可查地咬咬嘴角,失策了,讓韓將軍在人群裡當托,實在是格格不入。

上台以後陸久安沒有進行多餘的客套,直接按照大會流程順著一開始寫好的主題侃侃而談。

先是歌頌了大周的文臣武治國泰民安,而後轉到江州乃至應平如今麵臨的現狀,再將應平以前的車水馬龍和如今的蕭條作今昔對比。

這樣大開大合分析了當下局勢,又換位思考站在百姓的角度講話。現場何時經曆過這種聲情並茂的演講方式,一時深有同感,寂靜無聲。

“本官知道諸位關心什麼,這次邀請大家前來,就是要擺脫這種現狀,同樣是大周的治下,憑什麼其他州府能夠保持歌舞升平一片繁華,我們江州就該一貧如洗室如懸磬?”

底下一個酒樓的東家接道:“因為應平地動洪水,我們安土重遷,舍不得這片土地,但是其他該走的人都走了。”

下麵有人附和,陸久安便從淺顯易懂的地方著手,由淺入深,徐徐圖之。

“今年應平的洪水治了,跑走的人陸陸續續要回來了,本官打算重振應平往日繁華。”

陸久安說出自己的計劃,他將在縣城不遠處開辟一塊地,打造一個集合商圈,把那裡發展成與縣城不相上下的經濟貿易地。

陸久安說到此處,陸起捧著一卷圖紙上台,他上台之後,將那卷圖紙展開,平平整整用米糊貼在後麵的展板上,那圖紙很大,裡麵的內容又用極粗的毛筆勾畫而成,坐在最後麵的人都能將圖紙上的東西看得清清楚楚。

整個圖紙畫了應平的大致方位,圖紙正中間則是陸久安提到的商圈規劃概圖,邊界區域、占地大小及發展方向一清二楚。

陸久安在前麵講,陸起在後麵隨著他的話用一柄細長的教鞭為底下的人在圖上做指示,陸久安說到商圈市集中心時,陸起拿起一隻朱紅的筆在規劃概圖中央圈出來。

陸久安道:“此處作為市集中心,也將是未來應平最繁華的地帶,圈起來的這塊地方,不修任何建築物。”

底下的人嘩然,陸久安反其道而行之,讓無利不起早的商人紛紛皺眉。

黃金地段,居然這樣白白浪費,這毛都還沒長全的愣頭小子,簡直是胡鬨!

陸久安絲毫不受影響,接著道:“這裡開辟成一塊生活廣場,平日聚會及各種重大活動都在此舉辦。然後以廣場為中心向四周發展,緊鄰廣場的一圈,初步規劃6個商鋪。”

陸久安這番話代表著什麼不言而喻,如果市集中心是為了舉辦聚會等活動的,吸收的人流量何其大,那周圍的店麵收益非同一般。

喝茶的放下茶杯,躺著的把身體坐直,盯著陸久安的眼神如豺狼虎豹,已然意動。

陸久安微微一笑:“僧多肉少,我們公平起見,今日,以競標的方式提前決定誰能擁有其中4個商鋪的使用權利。”

競標是什麼沒人知道,總歸和巨額的錢財離不開關係。

謝歲錢心裡狠狠一突:“來了來了,果然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有人問道:“敢問縣令大人,這鋪子還沒動工,就先選買家,若買家拿下鋪子之後,什麼時候結賬?”

“簽字畫押,1日之內結清。”陸久安想了想,又補充道:“如果銀兩不夠,可以以糧食按市價衝抵。”

人群靜默片刻,丁賀樓道:“縣令一張嘴,自然說什麼就是什麼,如果應平不複當日繁華怎麼辦,這塊地發展不起來怎麼辦?我們提前用銀兩買下這使用權利,不是白白把錢扔進火坑嗎?”

陸久安露出不讚同的神色,對著晉南方向拜了個手禮:“你當為何陛下會派本官前來此地,本官乃榜上有名的探花,翰林院才是本官該待的地方,本官如今在這兒,是因為陛下體恤百姓,知道江州亟待救肌扶溺。作為聖上,難道他會眼睜睜得看著自己的百姓陷入水火之中而不顧嗎?既然陛下有心扶持,丁老爺,難道你也沒有那個信心嗎?”

陸久安說得大義凜然,一副鐵骨錚錚,差點把知道真相的韓致蒙騙其中。

明明朝廷眾臣都知道他是被貶黜至此,經這個小騙子一口一個正義之詞愣是說成委升特派而來。

陸起捏著根教鞭站在他後麵,急得出了一臉的汗。

陸久安平和了神情,又道:“當然了,機遇和風險是並存的,相信能坐在這兒的各位,都是憑著一身膽氣才有了如今的身家,怎麼,一場洪水就洗去了當年的銳氣了?”

陸久安這番話,激得一個暴脾氣的人當即拍案而起:“縣令說這話,吳某可不苟同,吳某還是當年的吳某,縣令提到的競標是什麼,儘管說來。”

“好膽識,那就提前祝吳老爺今日旗開得勝。”

陸久安也不再廢話:“拍賣諸位貴客定然知道是什麼吧,競標與拍賣一樣,都有底價,既然是提前購買,那諸位也應當享受到預購的福利,這4間鋪子,底價隻有300兩銀子,與拍賣不同的是,競標要求客人在高於底價的基礎上出一個價,隻此一次,一經決定,不再更改,價高者得。”

“還有個問題,什麼時候動工。”

“今日競標完成,簽字畫押,五日之後即刻動工。”

“另外兩間鋪子呢?”

陸久安知道他們打得什麼主意,一句話給堵死退路:“另外兩間鋪子建成之後再進行售賣,不過那個時候的價格,可不是現在能比的。諸位貴客,現在開始競標吧。”

陸久安話音剛落,小廝拿著紙硯筆墨出來,一桌一套。

謝歲錢這才知道屏風的真正用處,它不是為了隔絕門府之間相談所設,而是為了幫其掩護。

拍賣是拚財力,競標就是豪賭,賭的是膽量和對方的手牌,為了防止自己的價格泄露,縣令早早就為眾人設了這麼一道屏障。

謝歲錢倒吸一口冷氣。

這年輕人心思縝密,當真是穎悟絕倫。

謝歲錢捏著毛筆,久久難已抉擇。他有心抬高價格,怕自己虧了錢,想穩打穩紮寫個折中的金額,又擔心錯過這次大好的機會。

陸久安在高台之上慢慢來回踱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僅憑自願啊,諸位也可以選擇什麼都不寫,彆勉強自己。”

過了一會兒,那道聲音又悠悠響起。

“不過世上有一句話,叫做風水輪流轉,也不能所有好運都落在一人手裡對吧?說不定,就有人抓住這次機遇,自此一飛衝天。”

陸久安一麵警醒眾人,嘴裡一麵又不斷為眾人描繪無比誘惑的未來。謝歲錢兩隻耳朵都是那個小大人的聲音,被他念得左右為難,狠狠一咬牙,在紙上寫下一個價格,簽上自己的姓名,折起來交給一旁的小廝。

一炷香的時間一到,不管對方有沒有下定決心,小廝從左往右挨個收集上來,再統計交給陸起做整理排序。

陸起做著做著,突然眼睛放光,咻得射向陸久安。

陸久安心裡吐槽:陸起寶貝兒,就算金額再大,你也收斂一下表情啊,搞得大人我跟宰了肥羊似的。

陸起整理好之後,抽出上麵四張,按價格從低到高遞給陸久安。

陸久安拿到手裡並沒有立刻查看,而是對台下的人說道:“本官手裡拿的是報價前四的名額。為防止出現舞弊,如果各位有異議的,隨時提出來,現場自會安排複查。另外,如果有臨時反悔的,請現在告知,那我們會將你的競價作廢,有人反悔嗎?”

台下鴉雀無聲,陸久安翻出中間兩張:“既然無人反悔,我們首先宣布此次的第二三名吧。”

眾人屏息凝神,目光炯炯地看向他手中的折紙。

“丁賀樓,500兩,謝歲錢,520兩,恭喜兩家老爺了,成功拿下各自的商鋪。”

500多兩,眾人嘩然,這麼大的手筆,也就應平縣紮根繁殖了幾代人的丁謝易三家能拿出來。

謝歲錢吐出一口氣,隨即想到姓丁的和自己排在第二、第三,莫非那姓易的博得頭籌。

“第四名,劉大誌,499兩,真是讓人驚喜,恭喜劉家老爺。”

這是何人,謝歲錢在腦海裡翻著應平的大宅圖譜,還未想出頭緒,安靜的現場突然炸出一道大吼:“不是我,那不是我的。”

“哢嚓”,伴隨著椅子摩擦地麵發出的尖銳聲,還有茶杯掉落在地上摔碎的聲音。

守在院牆左右的衙役聞聲而動,手裡持著一根木棍向著劉大誌逼近,他還沒有任何動作,劉大誌卻嚇得倒退一步,色厲內荏道:“你想乾什麼?眾目睽睽之下欺壓百姓嗎?”

另一邊有人譏諷道:“沒有那金剛鑽就彆攬瓷器活,劉老爺打腫了臉競價499兩,是不是拿不出這麼多錢啊?”

劉大誌立刻氣急敗壞朝著聲音來源處衝過去,被衙役一隻手抓住胳膊動彈不得,隻能破口大罵:“是你吧姓孫的龜兒子,少躲在那邊埋汰老子,499兩銀子,你拿出來啊。”

“呸,姓劉的龜孫子,我有自知之明,我可沒競價,你管我拿不拿得出。”

這兩人口中吐出來的儘是粗鄙之語,吵得不可開交,大會現場立刻成了潑婦罵街的菜市場,其他人看不見,但不影響他們一個個站起來拉長脖子往那邊瞧,要不是屏風擋著,怕已經搬個板凳圍成一圈靜坐吃瓜了。

“會場禁止鬨事!”

江預摸著腰間的武器走到高台前麵,聲如洪鐘,大隊長的威嚴頃刻間爆發出來。兩個怒罵不休的人紛紛止住話頭。

陸久安看向劉大誌:“劉老爺,本官可是在開標之前提醒過諸位的,反悔請趁早,現在標都開了,你這樣可不厚道啊。”

劉大誌當即舉起手大叫冤枉:“縣令大人,可不是劉某反悔,我是真拿不出這麼多銀兩啊。”

孫家老爺在人群中毫不掩飾地嗤笑一聲。

陸久安額頭青筋直跳,隻想把那煽風點火的玩意兒和這看著就傻不愣登的大爺綁一塊兒暴揍一頓。

“劉老爺,你剛才為何說這不是你寫的。”

“我寫的明明是300兩,怎麼到了陸長隨那裡,就變成了499兩。”劉大誌意有所指。

陸起委委屈屈地反駁:“我什麼都沒做,諸位可是看著的,我不曾動過毛筆。”

陸久安想了想,把劉大誌叫到高台上。

謝歲錢這才看到其人廬山真麵目,長得肥頭肥腦,一張臉上看不清哪裡是眼睛哪裡是鼻子。

劉大誌上去之後,陸久安將折紙貼在他麵前:“劉老爺,看仔細了,這不是你寫的嗎?”

劉大誌搖頭,嘴裡反反複複地重複,聲音說不出的尖利:“我寫的就是300兩,當官的就能誣陷我不成,我說了我拿不出499兩。”

“劉老爺,是非曲直終會見分曉。”陸久安穩住劉大誌,轉身吩咐陸起:“看一下你那堆折紙裡麵,有沒有劉老爺說的那300兩。

一大堆折紙裡麵,寫300兩的不計其數,甚至有的隻單單簽了個名字,競價也沒填的。陸起帶著滿腹委屈和怒火,隻覺得這劉大誌胡攪蠻纏好不要臉,呼啦呼啦把折紙翻得桌上亂飛。

不料紅著眼睛翻了一會兒,倒真翻出一張簽著劉大誌的折紙,上麵寫著300兩。

“咦?”

“拿過來。”

陸起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臉色青一陣紅一陣,最後緊繃著嘴角把折紙塞到陸久安手裡。

劉大誌指著陸久安手裡的折紙咋咋呼呼叫嚷開來:“對,這是我寫的,我就說嘛,我寫的就是300兩。”

劉大誌肥碩無比的身體突然在原地扭轉過去,指著台下的一處大罵:“一定是孫大勇那龜兒子坑勞資。”

台下的人不甘示弱:“龜孫子你少血口噴人。”

眼看著兩人鬥雞一般又要吵起來,陸久安道:“去把簽到簿拿過來。”

“對,簽到簿上有每個人的字跡,拿到一起對一對就知道了。”劉大誌頓時喜滋滋地笑起來,他這一笑,滿臉褶子肉擠作一堆,本就不甚清晰的眼睛這下再也看不到了。

小廝一手拿著假冒的折紙,一手拿著簽到簿仔細查看,很快找到字跡相同的那一頁。

陸久安臉沉如水:“孫老爺,你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孫大勇一臉灰敗,他早忘了自己寫過簽字簿一事。

劉大誌生性愚蠢,不善言辭,早在年輕時孫大勇就與他不對付。借著這次機會,他想在縣令和大商麵前好好羞辱他一番。他幸災樂禍地看著劉大誌對著縣令大吼大叫做著無力的爭論,心裡湧起一股酣暢淋漓的快感。

直到縣令提到簽字簿。

陸久安微微一笑:“看來孫老爺不太滿意本官舉辦的大會,既如此,那就拉入黑名單,將孫老爺請出去吧。”

孫大勇在眾人麵前丟了臉,根本不等衙役來催人,自己灰溜溜地滾出去了。

韓致自始至終穩坐在人群中,安靜地捏著杯子欣賞著這出鬨劇,直到此刻,才緩緩露出一抹笑容。

“縣令大人,你說的黑名單,是作什麼用的。”

陸久安眼神一厲:“此人惡意構陷搬弄是非,為眾人所不齒,本官不歡迎這樣的人,拉入黑名單,以後永遠不得進入會場。”

“嘶。”這一招殺雞儆猴,無異於將孫大勇判處了死刑,台下的眾人心有餘悸,慶幸今日沒有故生事端。

陸久安輕輕一笑,瞬間春風化雨一般,他將劉大誌請下台,接著道:“既然劉老爺本人的競價是300兩,剛才的499就作為廢標處理,那第四名順延,吳季400兩。”

他看著吳季,抬手恭賀:“吳老爺今日果然旗開得勝。”

吳季回禮:“承縣令大人吉言。”

“接下來就是萬眾期待的大買主。”陸久安臉色掛起一抹燦爛的微笑,他把手裡最後一張折紙展開,那笑容還沒蕩開到臉上,忽地止住。

他再也控製不住表情,雙眼一瞪,咻得射向人群中的韓大將軍。

韓致表情十年如一日,在陸久安看向他的時候,他拿起手中的水杯,對著台上風姿卓越的人遙遙一舉。

陸久安內心無比震驚:我滴個乖乖,韓大將軍做個托,怎麼直接把自己做成了金主爸爸。

這恐怕是世上最敬業的托了吧。

眾人一臉不明就裡,還在等著陸久安公布結果,陸久安收回目光抖了抖手:“韓致,600兩,恭喜韓韓老爺。”

韓致無異於人群中一匹黑馬。

他一個無名小卒,以底價翻倍的金額,拿下了最大一座商鋪,震驚了所有人的眼球。

謝歲錢謔地站起來,直直向易家方向看去,他當然什麼都看不見,耳邊儘是關於最終得主的議論聲。

接下來,小廝捧著準備好的字據來到中標人麵前,讓幾個得主在眾人鑒定之下簽字畫押,蓋上官印。

謝歲錢捧著新鮮出爐的房契,心中五味雜全,這輕飄飄的一張紙,價值520兩,沒有實物,不知未來,當真是放手一搏。

“諸位辛苦了,中場休息一會兒吧。”

衙役上場撤去屏風,眾人紛紛往韓致看去,卻隻見那位置上空無一人,隻餘一個喝空了的茶杯。

陸久安心情激動,迫切想找韓致一問究竟,但是第一場剛結束,韓致就不見了身影,他在前衙遍尋不到,抓住走過的楊耕青問道:“你家將軍呢?”

“將軍往後院去了。”

清澈的池塘裡,遊魚成群結隊,悠閒地擺動大尾巴,躍出水麵的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兩隻嘰嘰喳喳的翠鳥從空中掠過,最後停落在窗棱上,睜著綠豆一樣的眼睛好奇地往屋內瞧。

縣宅的小廝大部分被抽調到了前衙伺候來府的客人,因此此刻後院並沒有人走動,房簷之下矗立著一人一狗。

五穀在接近兩個月的時間裡,已經長成了一條半大的狗子,雜亂的白毛褪去,被阿多照顧得油光水亮。

韓致靜靜地看著麵前這隻訓練有素的狗子。

它的身上再也看不出原來的影子,沒有了初見時的乖巧可愛,麵對陌生人時,它時刻保持著警戒,耳朵高高立起來,眼睛緊緊盯著視野範圍內走動的生物。

它已經忘記了當初將它從水中撈出來的救命恩人。

“五穀。”稚嫩的童聲響起。

一動不動的狗子聽到主人的叫喚,立刻抖了抖耳朵,往來人身邊跑去,它跑到小孩兒的腿邊,規規矩矩的蹲下,眼睛卻不離韓致。

韓致饒有興趣地注視著這一幕。

小孩兒拍了拍狗子的頭:“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大人說你不能來這兒,你還沒有成為一條合格的警犬。”

“走吧五穀,把東西帶上。”

小孩子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籃子,小籃子裡裝著麻餅,他看了一眼韓致,頭也不回地走了。

狗子卻乖乖跑到籃子旁邊,它嗅了嗅籃子裡的東西,嘴裡淌下兩滴涎水,難耐地圍著籃子轉了幾圈,最終嗷嗷叫了兩聲,一口叼著籃子追著小孩子的身影而去。

“韓大哥。”陸久安回了縣宅後院,遠遠看見韓致站在房簷下。

他一路跑過去,然後停在韓致麵前,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顧盼生輝。

第032章 第 32 章

韓致隻覺他長長的睫毛像兩把輕巧的刷子, 從他心頭一梳到底,整個心柔了化了,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覆蓋在陸久安眼睛上。

陸久安還沒有從韓大將軍豪擲千金的舉動中緩過神來, 他激動不已地把韓致的手甩開:“韓大哥, 你為何要買下那個店鋪,你你明知道我辦這個大會是為了什麼, 萬一真如丁賀樓所說, 一切計劃如水中泡影, 那你”

“我知道, 你需要銀錢。”

韓致眸中帶笑:“我常年從軍,幾年來發的軍餉一直沒有機會動用。你之前不是在我耳邊提投資嗎?我相信你,所以我提前投資你。”

陸久安哭笑不得:“不是投資我,是投資店麵。”

韓致把疊得整整齊齊房契從懷裡掏出來,放在陸久安手上:“給你。”

陸久安愣住:“給我做什麼?”

“我是將軍, 終有一日要回戰場, 你替我保管這一份家業。”

“韓大哥, 這麼貴重, 你怎麼能輕易交給我”陸久安忽然靈光一閃:“不如你交給我沐小侯爺吧,他同你關係這麼親密,又是侯爺”

韓致拿起陸久安的手不容拒絕地將房契緊緊裹住:“久安,你是應平的縣令, 對應平了如指掌, 沐藺成日遊山玩水,交給你最為妥當。”

韓致從小習武,後來又出入沙場, 兵器輕易不離身,他拿慣了兵器, 手心裡都是老繭,手勁頗大,韓致的手整個將他握住時,陸久安根本掙脫不得。

“好吧好吧,韓大哥。”陸久安妥協:“我暫時先幫你保管著,你如此信任我,將我拿兄弟一般看待,我也一定真心待你。”

韓致這才放開他的手,陸久安將房契小心翼翼收到懷裡,想起剛來時見到的一幕:“韓大哥,你剛才看什麼呢這麼認真?”

韓致眼前浮現出狗子忍不住想嘴饞,又拚命遏製住天性的畫麵:“我剛剛在院子裡看到一條狗,很像當初那隻。”

“哦,你說的五穀嗎?對,就是你救起來的那隻狗崽。”

韓致若有所思:“那條狗,有點狼的血脈。”

“啊?”這個倒是大大出乎陸久安的意料,五穀從來到縣衙以後,一直比較溫順聽話,完全看不出狼的野性,也有可能是阿多馴養得比較成功。

“那條狗有專人在訓練嗎?”韓致問。

陸久安露出神神秘秘的笑容:“對啊,而且你肯定猜不到是誰在訓練。”

韓致頓了頓,腦海裡浮現出小孩子熟練的手法以及他對狗子說的話。

“那個小孩子,叫什麼名字?”

陸久安大吃一驚:“韓大哥你知道?他叫阿多,五穀一直在他手底下受訓。”

韓致露出讚賞之意:“倒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從未見有人把狗訓練的如此聽話。狗的嗅覺很靈敏,速度快,攻擊迅猛,如果能為我軍所用,假以時日,必將成為我軍一大戰力。”

陸久安佩服道:“韓大哥能這麼短時間內推斷出用途,不愧是將軍,見微知著。”

事實上在現代,狗不僅可以同人類一起戰鬥,還可以輔助人類做各種各樣的工作,譬如搜救犬、緝毒犬、導盲犬。

然而犬隻在古代,除了做寵物之外,就是成了看家守院的惡犬。

“狗是人的好朋友,”陸久安說道:“韓大哥你說的不錯,阿多目前正在訓練它,想要培養出一隻警犬,不過還在嘗試階段,如果成功了,未來可能會訓練更多的警犬出來,配合衙役工作。”

韓致細細琢磨著名字的含義:“警戒敏銳,當得起警犬二字。”他頓了頓,突然看向陸久安。

“韓大哥,你有什麼事儘管說。”房契現在還熱乎乎的揣在他懷裡,這麼一根又粗又大還泛著金光的大腿,陸久安得趕緊抱緊了。

“那個孩子,阿多。”韓致本來想說讓阿多跟著他去邊疆,能有大用,可是看著陸久安神采奕奕的雙眼,話到了嘴巴又拐了個彎:“我讓人在他旁邊觀摩如何訓練的,可好?”

能讓鎮遠大將軍出口賞識並借以自用,陸久安不知道多有成就感:“這有何難,而且我這兒有本訓練手冊,看哪天我讓陸起抄錄一本給你,你手下人才不知凡幾,隨便拎一個出來就可以做訓導員。”

陸久安與韓致站庭院聊的這會兒,陸起匆匆趕過來:“大人,中場休息時間快到了,接下來的流程你還去嗎?”

陸久安:“這就過去。”

他轉過身來,忽地湊近韓致,眼波流轉之間帶著萬千風情,陸久安自己毫不知情,還語帶調侃:“韓老爺要一同前往嗎?您今日博得頭籌風光無限,有大把的人等著一睹您的風采呢。”

韓致盯著他的眼睛暗下來。

陸久安生出一絲似曾相識的危險之感,直覺再待下去會發什麼不好的事情,不等韓致回答,當即跟著陸起逃也似的離開。

回到宴席的時候,陸久安已經壓下心裡頭那種怪異的感覺,神態自若地宣布接下來的流程。

他在剛才用大項目攢夠了不少錢,現在又想從犄角旮旯再摳點東西出來。

“剛才吃了大魚大肉,想來諸位也膩了,不如來點飯後點心。”

在剛才的一輪競標中,他們裡麵有的人家底不足,難以啃下這麼大的蛋糕,有的人不看好前景,乾脆沒有選擇出價,但是今天來了這麼一趟,自然不想空手而歸,聽陸久安這麼說,均一臉興致。

“不知諸位老爺,覺得今日使用的桌椅手藝怎麼樣?”

“做工巧妙,打磨精細,雕花栩栩如生。”

“那諸位知道是哪位工匠做工嗎?”

在場受邀來的人在生意場摸爬打滾多年,除了劉大誌,無一不是人精,陸久安隻消稍微一提,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台下的眾人心思各異。

謝歲錢急不可耐地問道:“陸大人在每一桌上都放置了這些彆具一格的紙條以作昭顯,我等想不知道都難,莫非接下來說的,與這些所謂的讚助有關?”

陸久安啪地將用來故作文雅的扇子往手心一敲,指著謝歲錢頗為讚許:“謝老爺猜得不錯。諸位,4個商鋪應該是五日後開工,應平除修河道水利這件事,已經多年不曾有可供百姓掙錢的活計,想必募工那天會有許多人爭相報名。不知各位有沒有興趣謀一個廣告位。”

“廣告位?”

陸久安指著橫幅上那碩大的幾個字:“這就是廣告位。”

丁賀樓道:“廣而告之,這名字取得甚好,不知得到這個廣告位,需要出多少銀子?”

陸久安搖了搖頭:“一分不出,本官豈是那種唯利是圖之人,之前做的那這一切,都是為了應平的未來著想,接下來做的,也是為了給諸位爭取宣傳自家產業的機會,而且也能替諸位搏個樂施好善的好名聲。”

“諸位不需要出銀子,隻需要提供對應實物,本官到時候會在位置明顯的地方,就如同今日這般把你們各家的名號標注出來。做工的人使用過後,切實體會到了其中的好,等他們手裡頭有了閒錢,客源啟不是絡繹不絕。”

陸久安此番並不隻是耍耍嘴皮子,梁木匠讚助的木藝家什切實擺在眼前,所達到的宣傳效果也是有目共睹。

謝歲錢見他說得冠冕堂皇,最終目的也不過是想空手套白狼,偏偏在座的諸位明知是陷阱,還不得爭先恐後地往下跳。不禁納悶,這和那些整天隻會讀聖賢書的一樣的縣令,腦袋裡是如何生出這些奇思妙想的。

然而想歸想,他從一開始看到橫幅就對這個所謂的“廣告位”產生了不小的興趣。

所以陸久安提及此事,他便不假思索地搶先報名:“陸大人,做工期間天氣炎熱,修房砌牆的匠人想必需要一些消暑解渴之物,謝某願意提供一些綠豆熬製成綠豆粥,供匠人解暑。”

“善!工房書吏,為謝老爺登記在冊。”

六房書吏早得了吩咐在一旁待命,工房聞言喜滋滋地拿出一本雪白的冊子當即筆走蛇龍。

有了謝歲錢開頭,後麵的人不再顧慮,接連不斷地讚助自己旗下的商品,內容可謂是五花八門,有提供修建工具的,有提供療傷治藥的,甚至還有個做棺材生意的,想在現場放三口棺材,被縣令哭笑不得地拒絕了。

死生大事一直被人所忌諱,輕易不會被提及,更何況明晃晃地擺在工事現場。

這些人讚助的不過多是些不值錢的物什,但是陸久安已經非常滿足了。

工房書吏從開始記錄之後筆就不曾放下過,他一邊登記一邊心生佩服,陸縣令這一招,可謂是不廢一文錢,就將工事期間所用之物給解決了,當真是頭一回見識這種事。

陸久安拿著登記的冊子看了看,願意讚助提供的東西有二十多種,陸久安心裡喜得眉開眼笑。

“諸位老爺有心了,現在白紙黑字記錄在冊,大家可千萬彆學那孫大勇,做一些投機取巧失信毀約之事。望諸位老爺未來大展宏圖,一起在江州揚名立萬。”

陸久安一句話,為今日的招商引資劃上句號。

謝歲錢出門的時候,正好碰上了易家家主,謝歲錢狐疑地瞅了一眼易俟,意有所指:“今日易家主甚為低調。”

易俟耷拉著眼皮頭也不抬:“不像謝老爺你財大氣粗,啃了骨頭吃了肉,連湯也不放過,易某囊中羞澀,不能作陪。”

謝歲錢被他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哼笑兩聲,與謝懷良上了馬車徑直離去。

謝歲錢等人回了府上以後不敢耽擱,當即派人按照約定將銀兩奉上,算是錢貨兩清。

第033章 第 33 章

招商引資圓滿結束, 陸久安這一通操作,把應平稍微有點家底的搜刮了個遍,滿足地鳴金收鼓, 隻要縣衙內有眼睛的, 都知道今日收獲不匪。

書房內,陸久安懶懶散散地坐在案桌之後, 站了一天了, 他把背脊貼合在椅子的軟墊上, 以此尋求一點舒適感。

他閉著雙眼仰頭靠在椅背上, 修長的指節抓起散落在耳鬢的青絲,儘數抹到後麵去,露出沾滿細密汗珠的脖子。

陸起瞧見他這一手動作,自旁邊走過來,正好看見被他扯開的衣服領子, 他拿起擱在桌子上的蒲扇, 為陸久安不快不慢地搖起扇子來。

六房書吏在下方站成一派, 分彆為他彙報今日所得。

“得銀1800兩, 剩餘的都以糧食衝抵,另外做工所需的工具、飲水、休息納涼的棚子都有他人包攬。”戶房書吏一一念出今日的賬目,包括各大家族讚助的數量,日期都登記得清清楚楚。

陸久安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手指隨著聲音輕輕敲擊在扶手上。

書吏卻越念越激動, 縣衙一日之內何時進賬這麼多,這麼多錢,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念到最後, 書吏奇道:“我原本以為謝丁易三家都要出手,不想易家今日居然偃旗息鼓, 什麼都沒做。”

直到此時,陸久安才擺回腦袋坐直身體,漫不經心道:“有人看好,自然有人不屑於此,況且易家心已不在應平,早晚要撤出去另起爐灶,他何必白費力氣。”

書吏大驚:“易俟家族在此盤踞這麼久,居然輕易遷出去,這”

話還未說完便了然。

雖然都道樹大枝多不能輕易挪動,容易傷了根係,然而應平猶如燈儘油枯的垂暮老人,再待下去隻會每況愈下,應該是思慮再三之後,才做出這等棄車保帥的決定。

陸久安不置可否:“他既失了信心,說再多也無用。就是不知道他日後會不會後悔。”

陸起作為打探消息的人,他對此也並不驚訝,隻說起另一件事:“今日出錢出力的都是應平的部分大戶,其餘家底不豐,壓根沒有實力攬下這些東西,大人應當早知這樣的結果,為何還要邀請前來?”

陸久安兀自一笑:“我知道部分商賈肯定都是陪跑,但總不能顧此失彼。陸起,人生起起伏伏,未來如何發展誰能預料得到?今日你看他是一個賣炭翁,明日你怎麼知他會不會富甲一方。”

陸起今日在會場上沒有確鑿證據胡亂猜測,正好吃了個教訓,他見陸起若有所思,便歇了說教的心思,過猶不及。

陸久安揮退下屬,獨自在書房內靜坐了會兒,這會兒仿佛突然才被消息衝擊得驚喜交加,撫掌大笑起來。

好哇,這下兜裡有錢了,後麵做什麼事都不會束手束腳,終於可以大展手腳了!

陸久安蹭地從座椅上一躍而起,打算去找那個悶不吭聲突然搖身一變成為金主爸爸的韓大將軍分享這個好消息。

他隻身來到韓致的房間,走得近了,他隱隱約約聽到房間內傳來楊耕青的聲音:“他們互通往來的密信已經被銷毀,不過下官偷偷摸進土匪窩裡,找到了一個當初裝軍糧的麻袋,上麵蓋有戶部的印鑒,想來脫不了乾係。”

屋內安靜了一息,韓致的聲音響起,帶著將軍下達師令特有的威嚴與冷峻:“透一點風聲出去,看他們會不會自亂陣腳。”

陸久安知道他們正在商議軍糧一事,準備過幾分鐘再過來,不料左腳剛邁出去,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久安,進來吧。”

“也沒什麼要緊的事。”陸久安知道輕重緩急,便對屋內的韓致道:“軍糧一事乾係重大,我待會兒過來也行。”

“陸大人,將軍已經安排完畢,在下告退了。”

站在房門口的楊耕青垂眸,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與他擦肩而過。

韓致在衙門裡對外宣稱是總教官,將軍的身份卻擺在那兒,陸久安不能按照普通規格給他置物,房間裡應該有的東西一件不落。

韓致的房間坐落在北邊院子,院子裡開滿了姹紫嫣紅的花,有一枝綠意盎然的藤蔓順著木樁柱子一路沿伸,爬到了他的那間屋子,自窗欞上垂落下來。

韓致此刻站在窗戶前,暈黃的夕陽灑在他半邊臉頰,高聳的鼻梁投射下一片陰影。

陸久安這才注意到,韓致已經換下了那一身玄色衣裳,此刻穿著深褐色的粗製麻衣,從器宇軒昂的名門貴子又變成了那個質樸無華的衙役教官。

陸久安臉色壓製不住的興奮之色,他看著此刻站在窗前凝望著他的韓致,忍不住將手裡的冊子遞給他:“韓大哥,今日份的所得,你瞧瞧,有你貢獻的一份。”

錢財對韓致來講真正是身外之物,他隻隨意掃了一眼,俊朗的眼睛輕輕彎成個好看的弧度:“恭喜久安。”

陸久安喜不自勝地說起自己接下來的目的:“有了這些錢,流民來以後,我就以招工的形式將他們暫且留下,收容他們。”

陸久安想做的事情都有跡可循,韓致聽了並不驚訝:“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久安心中自有成算,你是個福國利民的青天好縣令。”

陸久安反而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還有一事韓大哥,我今日對那些富戶隻說了修店麵招商,其實還存了彆的心思。秋收季過後,逃難的流民隻多不少,如果到時候大批難民來到應平,總不能讓他們露天席地的,修建大棚是遲早的事。”

他抬起眼睛小心翼翼覷了一眼韓致的臉色,見他神色如常,才接著道:“我想著,都是修葺工事,不若開源節流,商鋪真正使用之前,先給流民短暫居住,以後可以砌個碑,定為流民收納遺址。我想著,這樣有個紀念意義,又能彰顯富戶的仁德之心,他們聽了該是同意的。”

如果郭文在此,肯定要腹誹縣令打得一手好算盤,流民可以拿到工錢得以留下來,他自己卻分文不出,還解決了他們宿食問題,可謂是一石二鳥。

韓致卻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目光沉沉地看著他:“我房契都給你了,以後如何安排,你幫我做決定就好。”

陸久安不自在地移開雙眼:“我要征用店麵,總是要問一問房子的主人。”

資金到手,又得了將軍準信,自然就要開始招工修建了,除了兌現當日與幾家的諾言,因為陸久安的彆有用心,能給難民提供聊以安身的地方自然是完成得越早越好。

郭文剛安排人把梁木匠的桌椅板凳如數歸還,就聽了陸久安的召喚過來待命。

“讓他做的高台屏風的工錢一並送去了罷?”陸久安隨口問道。

郭文如實稟告:“梁木匠沒有收錢,退了回來。”

“哦?”

“陸大人投桃報李,他十分感謝,因為陸大人在招商引資會場上為他宣傳,這兩日到他家裡打木藝的人成倍增長,他一個木匠,得了陸大人的提點,自己刻了一個梁氏木業的招牌,算是投入商場做生意人了。”郭文說到此處,摸著胡須嘖嘖稱奇。

名人效應從古自今一直百用不爛,沒想到有朝一日他陸久安也能被拿來當作活字招牌。

之前在會場上推銷的香辣蚱蜢,就是陸久安借由了侯爺世子的名頭,隻希望這些爺能發揚光大,普及一下蚱蜢的吃法,如果由此可以稍微抑製一下蝗蟲,也算是功德一件。

郭文繼續道:“那梁木匠還說,此處建工的木材,能不能由他來提供,卻不是求個廣告位,錢照收,隻是比其他家少收一半。想來是梁木匠嘗到了甜頭。”

對這種老實本分又很聰明的人,陸久安樂的給他這樣一個機會,欣然同意。

說完梁木匠的事,陸久安把寫好的告示內容交給他,安排衙役張貼,傳遞縣衙招長工的消息,他特彆叮囑,如果有逃難的人從其他地方而來,不能驅趕,妥善安置,流民要來報名長工的話也依然有效。

郭文多麼人精的一個老頭啊,一看告示內容就知道他準備收納流民的事,他一方麵不讚成縣令想要接手這樣一個爛攤子,不說需要供糧供房開銷極大,單治安問題就是一大禍患。然而一方麵又心緒澎湃,仿佛看到了往日應平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熱鬨氣息。

郭文走後,陸久安一人悶思苦想良久,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待他走到後院,看到靜靜矗立在亭子裡的鬥牛時,才幡然想起。

謝懷涼這樣一個發明家,正是用他的時候,怎麼忘了這一茬!

那日謝歲錢帶著謝懷涼前來赴宴,陸久安在台前瞧得清清楚楚,也明白謝歲錢的心思,可惜當日重頭戲是招商引資,他就沒有理會,現在想起來,陸久安便迫不及待想要招攬這個人才到府上留作自用。

這廂陸起拿著陸久安剛寫的帖子出門去,那廂沐藺搖著折扇怒氣衝衝推門而入,門扉大力撞到牆壁上,發出碰的一聲脆響。

第034章 第 34 章

陸久安一瞧他臉色, 暗道不好,不會是來找茬的吧。

他斟酌著措辭,小心問道:“呃沐小侯爺今日怎地不去觀賞風光?”

沐藺橫眉豎眼:“休息一下, 骨頭都要散架了, 你明知我呆的無聊,有時間給你那小童子做九連環, 怎麼不先給爺奉上?”

就這啊?這也值得動怒?

陸久安緩緩一笑:“粗鄙之物, 恐入不了小侯爺的眼, 而且此物是緊急趕製而出, 選料隨意,如果小侯爺喜歡,我讓人重新打磨一副,到時候送到你房間如何?”

沐藺從鼻孔裡重重哼出一口氣,勉為其難的緩和了臉色。他悠悠踱步到案桌前, 看著桌上密密麻麻的冊子, 沒好氣地問:“聽說我不在你府上這一兩日, 你辦的那個招商引資大會, 從地方富紳手裡撈不少好處。”

陸久安驚奇,這整天隻知道尋山問水的小侯爺居然有心思問這樣的事。

“小侯爺嚴重了,互惠互利,如何算得上撈。”

沐藺嗤笑, 知道陸久安狡猾的性子, 也不與他辯解,隻說道:“這些家族源遠流長,盤根錯節, 少不得與一些比你位高權重的人有牽扯,我看你彆是哪天做過了頭, 把鞋給沾濕了。”

這傲嬌的小侯爺,居然拐著彎的關心他,給他忠告?

實在難得。

陸久安不是那些是非不分的人,自然承了他的情,他眉眼帶笑,真心實意地感謝沐藺:“謝小侯爺的提點,下官心裡時刻裝著一杆秤,不敢逾越失了平衡,做那等得不償失的事。”

沐藺腮幫子一鼓,漲成一隻河豚:“你給我道勞什子謝,我提點你什麼了你休得胡言亂語。再說了,有韓大將軍保駕護航,就算有牽扯,那些人能把你怎麼樣?再大能大得過韓二?”

陸久安看著他嘴硬的樣子也不戳破,隻微微一笑附和道:“是的,大將軍和你一樣都是心善之人,你好心提醒,韓大哥慷慨解囊。”

沐藺疑惑:“解囊?解什麼囊?”

陸久安便把韓致用600兩置下一個商鋪一事同他說了。

沐藺張大嘴巴,好半響才喃喃道:“這鐵樹開花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啊。一擲千金隻為藍顏,了不起。”

陸久安無奈道:“沐小侯爺雖然與韓大哥關係匪淺,但是總是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不僅會讓韓大哥感到困擾,作為當事人的我,有時候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沐藺狐疑地上下打量陸久安,見他態度坦然,沒有半點羞赧與遮掩,不禁暗道自己猜錯了。

“而且沐小侯爺,我剛才說的互惠互利並不隻是敷衍你的,你在晉南浸淫多年,能提點我那番話,想必也是心思敏捷之人。我這樣的操作,小侯爺心中考量一番自有定論,不過是韓大哥相信我,在我身上下注罷了。”

沐藺點頭:“你這套競標的法子,我在晉南都不曾聽過,算你心有溝壑。”

“小侯爺,要不你也下個注唄。”

沐藺抬頭,正好看見陸久安還沒收起的狡黠的笑容,當即冷笑一聲:“陸縣令,你好大的膽子,下套下到爺這兒來了。”

陸久安拋著誘餌:“小侯爺說下套委實難聽了些,你不仿聽聽我說的是什麼注。”

沐藺不想聽他廢話:“你直接說罷,長話短說。”

“那可不行,我要認真對待每一件事,不細說,小侯爺如何知道其中的好處,來人,給小侯爺上茶。”

書房大門緊閉,隻聽得到細小的交談聲,房外豔陽高照,隨著時間推移,日頭一點點落下,眼瞅著沒入樹梢,書房裡突然高喝一聲:“你說的當真。”

“我在小侯爺眼裡,就是如此不著調的人?”

沐藺露出感興趣的神情:“你這樣一說,聽起來確實有趣,既然如此,那點碎銀子我還不放在眼裡,給了你有何妨。”

陸久安大喜:“那沐小侯爺就靜候佳音吧。”

這兩日縣衙府大張旗鼓地設宴擺席,衙門府外那馬車是停了一輛又一輛,都排到了十裡長街之外。

曆來天災都隻降臨在貧苦人家,是洪水還是饑荒,與這些富戶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們依然坐著豪華寬敞的馬車,穿著錦衣玉帶,欣欣然赴縣令大人設的宴席,那裡一定酒肉池林,極儘荒淫奢靡之狀。

自古官商勾結,隻顧剝削欺壓百姓,哪裡看得到努力求生的掙紮哀嚎。

秦技之蓬頭垢麵,全身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他穿著臟汙不堪的粗布麻衣,腳上的鞋子早已經不知所蹤,執筆的手經過長時間的勞作磋磨,傷痕累累老繭叢生。

秦技之周身無力,隻能喘一口氣,扔了手裡的拐杖,斜斜坐在地上。

他冷眼看著馬車從眼前飛馳而過,帶起漫天的灰塵。

傍晚的時候,縣衙府的客人出來了,一個個紅光滿麵喜不自勝的樣子,讓他心裡無端生出一股無從發泄的悲愴之感。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果然如此。

他一路從武今逃出來,家裡婦幼接連去世,聽聞應平縣在收納流民,便和家中剩餘的人商議之後,一同前往。

縣城門口站著兩個如山似塔的守衛,正在盤查來往的路人,幾人忐忑不安地走上去,那守衛沒有做任何驅趕,耐心地詢問了他們的來曆,然後叫來另外一人將他們引到一個空置了的茅草屋內,送來少量的糧食清水,讓他們安生待在此處。

幾個大男人饑腸轆轆地擠在狹窄的房屋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了拾掇拾掇,一人出一口力,就著原主人的灶爐做了一頓簡單的清粥。

狼吞虎咽吃下這一口熱湯以後,肚子不再咕咕亂叫了,幾個乞丐一般的人攤在草堆上,想著未來救命糧有了著落,皆是一臉如釋重負。

沒曾想第二日那守衛來送吃食的時候丟下一句話:“兩天後不再供應了,另做安排。”

還有什麼安排?不過是自生自滅罷了!

求生的本能讓他好不容易從黯淡無光的深淵裡爬出來,擺在麵前的卻是一道懸崖。

秦技之滿懷的希望被一盆冷水澆滅。

原本以為終於尋得一處得以安身立命之處,卻原來啊原來,不過是新官上任,做個表麵功夫而已。

秦技之不顧秦勤秦勤的阻難,走進縣城,走過長街,走到縣衙附近,躲在大樹後瞧了一整天,把這一幕死死刻在腦袋裡。

秦勤在茅草屋內焦急難安,臨近傍晚,終於等來了心灰意冷的秦技之。

“如何?”秦勤睜著一雙灰蒙蒙的眼睛,摸索到他身邊。

“我”秦技之發出一聲氣音,七尺男兒忍不住梗咽,裹著滿嘴的苦澀咬牙切齒:“我隻恨手邊沒有一紙一筆,道儘這蒼天的不公,說儘這皇帝的無能。”

秦勤一愣,隨即揚手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半分力氣沒留:“閉嘴,這話也是你能說的嗎?”

秦技之被打了一巴掌,臉上頃刻間浮現一個鮮紅的巴掌印,他非但沒有閉上嘴,反而怒瞪著雙眼咆哮:“我說錯了嗎?我說錯了嗎叔父,你可知今日我看到了什麼?一排肥馬輕裘入高門,可笑,江州外餓殍滿地,縣衙內列鼎而食。”

躺在硬板床上的人看著曾經溫文爾雅的人變成如今這般憤世嫉俗的模樣,哀歎一聲:“技之啊,世道千變萬化,你終究無法左右,唯有保持心中那份明月,方能固守自我。”

秦技之臉上淌著兩行熱淚,神態已經恢複平靜:“如果還在晉南,如果我們家還能何至於此?”

躺在床上的人咳嗽起來,似乎喘不上氣,秦技之立馬走過去,順著他的胸口一陣輕拍,屋內的方桌上放著一個竹筒,佝僂著背的老仆拿起來,從中倒了一碗黑乎乎的湯汁遞過去,床上的人擺了擺手,過了一會兒疲憊地閉上雙眼。

秦勤走過去挨著秦技之,摸到他手後輕輕拍了拍:“莫要惹你爹生氣,你爹身體不好。”

秦技之早已沒有了初時的怒氣,看著床上的人氣若遊絲的樣子,一臉惶恐後怕。

秦勤又道:“府州去不了,這附近的縣隻有應平還有一線生路,你不是說一路走來,看到莊稼地的穀子沒有遭水嗎?興許天無絕人之路,隻要人活著。”

秦技之垂眸不語。

與外地新來的流民不同,應平的百姓度過了一道生死難關,已經沒有了當初那一身懨沉沉的死氣,此時正聚在一起,對著那群身份不明周身破爛的人津津樂道。

“我瞧著,那群人裡還有個不滿3周歲的女娃娃,剛來的時候餓得一直哭,可憐見的,如果今年陸小縣令沒有來”婦人想了想那樣的場景,止不住的後怕。

“要我說,這群人就不該來,我們應平本來就窮得叮當響,過來討飯,這不和尚的頭,亮光光嗎?”

“對對,還凶得很,那日被一個人扒著褲腳,嚇得我差點沒跳起來,幸好衙役看見了過來給領走了。”

一群男女老少嘰嘰喳喳從大槐樹下路過,秦技之從樹根旁坐起來,陰沉著臉墜在他們後頭。

婦人眼尖,一眼看到縣城門口圍了一圈人:“哎,這麼多人,莫不是縣衙又貼告示了。”

縣衙貼告示,這群人沒有擔驚受怕,反而一臉喜色難掩,腳程加快了不少,轉眼到了縣城門口。

秦技之耳朵裡還反反複複回響著那幾句難聽的閒言碎語,站在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與那群人隔得不遠不近。

第035章 第 35 章

他今日把頭發打理了一番, 又借著河水把全身清洗了一遍,如果不看瘦到凹陷的臉頰,與應平的一些窮苦百姓沒有不同。

“三娃子, 這告示寫的啥?”

“我又不識字, 你問大爹呀。”

“大爹我也認不得幾個,好像是在招長工, 縣令要修什麼什麼樓閣。”

秦技之譏笑出聲。

看, 這就是大周所謂的父母官, 百姓溫飽尚且沒有得到解決, 當官兒的卻還不顧死活大肆搞一些修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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