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就到這裡截然而止。
篝火劈啪作響的燃燒聲回蕩在這間潮濕、陰暗又敞闊到無法在有限的視野內一眼望儘的華侈洞穴裡——冰冷的灰石鑲嵌著珍貝、鋪就著奢侈的長廊通道;形容詭異、顏色鮮沉的精美壁畫裝飾在石牆上, 畫內或動物或人類的麵孔被絮絮燃著的篝火勾勒出暗淡不明的陰影;愛奧尼克柱式的渦旋撐在基座間,構造而成的大平台被青灰色的石磚環繞、一層又一層的穹拱向上, 直到深不可測的洞頂。
雖然室內的結構是古典的,但具體到洞內拍賣會的現場, 卻充滿了後現代大劇院的風格;劇院式的空間非常可觀,奢侈的裝潢顯得富麗堂皇, 華美的複式吊燈被懸在一樓的上空, 對著正紅色台柱熠熠發光;用整塊巨石玉雕琢而成的看台客席成水滴狀的圓形, 四角無人, 但距離台前不遠的區域內,卻坐滿了正在談笑風生的貴客們——這些從表麵來看舉止有禮、裝扮得體的客人們時不時地說笑幾句,紳士舉著酒杯、淑女則用羽扇遮臉掩唇, 觥籌交錯之間, 仿佛正在參加什麼有趣的上流階層的宴會,侍從們低眉順眼地穿梭在其間, 台後的司儀此刻正在整理妝容,看上去躍躍欲試——誰能想像,待會他們要進行的、正是一場毫無倫.理道德可言的地下拍賣會?
而我……
我正被關在一個銀色的精致大鳥籠裡, 位於洞穴的二階樓間特彆用來運輸的傳帶上;我坐在裡麵,背靠著涼冰冰的鐵網, 托著腮, 朝下麵的景象看了已經有好一會了;和周圍的“商品”一樣, 默默地等待著拍賣會的開始。
要說這坑人的故事是怎麼發生的, 事情就要回到我剛開始上班的那個時候。
———
儘管謝菲先生把話說的那麼漂亮, 什麼都是單身男青年、工作福利有多好……但現實就是:一來,因為成年夜鶯的尷尬身份,我不得不被交接到九星政府手裡安置、辭掉原來的工作,被幻寵局要走是事實;二來,因為新換職位正在實習期,他暫時不會給我發工資,這也是事實。
弄清了這兩件事實後,我對換崗位的興趣就變得幾近於無;體檢完成後,沈珂醫生說結果要等三個月,沒啥事我就可以回家了。——很明顯,這些個人和機關單位雖然麵上都是待你親切溫柔好說話到不行,感覺被當作寶貝,但現實……也是挺現實的。我長這麼大,既沒有為聯盟做出貢獻,穩定的成年夜鶯也基本發揮不了什麼作用,所以等記錄在冊、體檢沒問題後,就可以老老實實回家、甭想什麼一步登天讓政府養著的事兒了。
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事:你上一秒,還被人科普了一圈自己有多厲害,什麼特殊身份,是寶貝喲,拯救世界的那種;結果下一秒,他們就告訴你:抱歉,你已經過期了。
——過期了,換而言之,你沒用了;沒用了沒用了沒用了……
而且,更糟糕的一點是:工作,那還是要工作的,這輩子不可能不工作;甚至,還必須要按照要求安排和指示,重新換職業,說是為了你的安全出發考慮。
我感覺任誰遇到這種事吧……
都會罵娘的。
但我還好,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既然已經經過了這麼多天的考驗,還是活蹦亂跳的,就證明我這人素質不錯。反正對我來說,原先的工作也不就是混口飯吃,新崗位那也一樣;主要是實習期不發工資這點,讓人的確有點太頭疼了。
我是獨生子女,所以從小開始,爸媽就一直培養我的獨立意識;畢業後這麼多個月,除了房租是他們幫忙交了一年的,其他時候,我也從沒問家裡要過什麼錢——過生日收到的禮物不算。之前的時候,我爸媽也說過首都的房價太高,租也劃不來,讓我畢業先在家裡住著;但我非常硬氣地拒絕了,還為了住的方便,找了個租房附近的公職工作,被他們笑謔著沒錢吃飯了可不要回頭來找。而這個月,出於適應新生活,我透支了幾筆小貸款不說,養了貓之後,哪怕不是你出於個人的意誌,購物車也會莫名加入很多奇怪的東西,為貓咪服務……
於是,這些天下來,零零碎碎,我也沒少花錢。
從表象看,其實很多人都羨慕我平穩安定、工資也不低的工作,換做另一個世界,我也有著不小的存款可以應急;但‘我’不僅每個月都月光還款,還經常找哥哥朋友的借錢,還貓債或者生活救急;翻記錄的時候,我還看到上個月的餘額裡,多了一筆來自閨蜜的打款,而至今‘我’還沒能還上。
至於換工作後(至今沒有把詳情告訴家人),這些東西,也就成了虛談了。
幻寵局是九星政府的正規機關,主要負責處理非正常的動物事件;它分為好幾個部門,而謝菲先生所在的部門叫做梟,裡麵的構成人員就像我從前查到的資料提到的、幾乎都是幻獸人。我第一天去上班,就見識到了那些他說的……姑且就稱之為熱情的同事,度過了筋疲力儘的一天後,我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實習期工作內容——主要都是文職,整理文檔、辦基礎業務,登錄檔案,或者給人幫忙(最後一個最受歡迎),沒什麼技術性偏向的活,就像公職一樣,考進去很難,但上手後連小學生也不會叫苦。
我還算是比較了解這種流程,因為新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但這樣的生活,卻要熬半年到一年不等,不論實習,才能拿到正式工資,這是公職單位的慣例。按照謝菲先生的意思是——符合我體質和特色的工作,要等我習慣在這裡的生活後,才能進行,現在的要求就是適應新環境而已。
新工作的環境不錯,就像他之前說的那樣,年輕人充滿活力,熱心體貼,和我同個辦公室的實習生,甚至第二天就邀請我共進晚餐。——這些也算是常規流程了,以前他們是看臉,現在大概多了一項;荷爾蒙著迷度。
對於這些,我倒是覺得沒關係,相處久了他們自然會知道我的腦回路;繼而反思,自己從前的白費功夫~
但讓我好奇的是,一個多星期過去,食堂打飯的阿姨我都混熟了,可無論是梟的頭目、把我介紹到幻寵局工作的謝菲先生,還是有過一麵之緣的那個叫霜露的少年,我卻幾乎一次也沒見過麵。
問過知情的同事後,她告訴我,那是因為梟負責的大多都是危險程度較高的事件——他們非常忙,平時壓根見不到人,而且殉職率也很高。
聽了這個,她見我有些驚訝,就補充說不是因為罪犯的緣故,而是本身部門更新換代快;畢竟幻獸人是改造體,一向都活不長的,一旦過多使用能力,當然會更加縮短壽命。
在任務中死掉也十分常見,說到這裡,她顯得氣定神閒。
但隨即,她又特彆強調著說,其他人來來往往倒是不需要在意,但謝菲先生就非常了不起了。
“從十年前,他就一直是梟的負責人,至今未變……”她說的時候,語氣帶著崇拜、和那種人類時常會對出眾人物的特有憧憬,麵上也泛著淡淡的紅暈。
但不知為何,聽了她的話,映入我腦海裡的第一個想法卻是——
十年前,那他得有多老了啊。
……
就這樣,我乾了大概一個多月,實在有點撐不住了。
毫無存款的我,先是向隔壁的羅蘭醫生借了點錢,然後又和幾個平時就吊兒郎當、自己都過得糊裡糊塗的哥哥借了點生活費——但我可不敢向父母或者比較嚴厲的同輩借錢,那樣我會被問到世界末日;然後,我買了貓罐頭,沒有了。
緊巴巴的生活,外加毫無積蓄的日常,讓我非常地不適應。
——怎麼樣才能速度跳過實習期,就直接領工資呢?對於這個問題,我著實冥思苦想了好久。
故而,又過了一周後,我直接去找了謝菲先生;想著我們還算挺熟,能不能通過先做些我力所能及的業務,借此提前預支點工資,算作友誼的象征。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微微一笑,告訴我,好啊。
於是,我就在這裡了。
………
拍賣會已經開始;會場裡流淌著隱隱約約的聖歌,女人飄渺的聲音斷斷續續,讓人頭皮有些發麻;那些人眼裡的亢奮已經逐漸遮掩不住,到處都是小聲的竊竊私語聲。
“花信子夫人,這次的名單上您看中了幾個呢?”
“嗬……不多哦,家裡的寶貝想要個玩伴而已。”
“奧蘭子爵來了麼?”
“他每年都來,或許是堵車吧……”
我豎著耳朵,雙手抱膝,心裡想著謝菲先生說的內容,眨眨眼,認真地看著一階的場景。
這裡是據說、距離歌莉婭有兩個多大陸的坎特拉首都的地下拍賣會,進行的都是一些違.法的私下交易,將從黑市買來的“貨物”放到台前拍售,大多都是稀奇古怪的商品、違.禁藥物,甚至還有人類。而顧客則是經過了重重篩選的權貴者,隱姓埋名,用代稱來喚名彼此;有的人為了安全,還特意帶了一些異形的麵具遮麵。因為涉及到非法買賣幻獸,被幻寵局暗地後,由梟負責接收。
而我,就是被他們塞進來的探子;作為出手的“貨物”,看看是不是確有其事,再做行動,爭取拔根銷毀。
成年的夜鶯,在黑市裡,可是相當受歡迎的。
還沒怎麼“應聘”,接手的人驗過貨後,我就被對方欣喜若狂的買走了。
雖然這話不該由我來吐槽,但是……您倒是先再好好查一查背景再收啊!
室內的燈火由亮變暗,裝飾點綴的篝火被撲滅,自一片漆黑的世界裡,舞台的正中央,驟然亮起了光。
“各位親愛的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光臨今晚的狂歡節!”
隨著司儀的聲音,鮮紅的簾幕自上而下,緩緩掀開——我感到身下的穿送帶開始動了起來,這是全自動的機械傳板,負責運輸大體積的貨物,而不是像從前在電視裡看到的那些拍賣會的商品、必須由人從台後推出來。
嗯……姑且誇一句先進吧;但我猜這個的靈感,就是從寵辦局那些領養區的輸送帶而來的。
抄襲,是可恥的——你們反省一下好麼。
……
排在第一個的是個長著一對金色羽毛的少年,他整個人懨懨的,像是被拔了毛、即將被丟進開水裡燙的無毛雞。
“自天而降的金發天使!”英俊的麵孔帶著狂熱、西裝革履的司儀舉起了手裡的吊牌,用手裡的銀色棍子將少年的正麵轉了過來,“一號,聖潔的賽多利亞,沐浴著純潔的光芒……展開你金色的翅膀給大家看看,賽多利亞!”他敲了敲籠子,雀斑少年不做聲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意思意思地動了動羽毛,算作回應,“極其罕見的翼類幻獸人,”司儀誇張地張開手,“隻要99萬夢幻幣,這隻小可愛就屬於在場的某位大人,身體柔軟的天使……”他暗示性地微笑,“接下來,每回限定兩分鐘的時間,當我念價時,如果有意,請諸位舉起您手上的競價牌;競價按拍賣規定起疊,翻倍可直接報數……”
夢幻幣……應該就是聯盟幣的代稱吧?
“100。”一位帶著蝴蝶麵具的女人舉起了牌子。
“110。”她旁邊的男人也動了。
“120。”紅發的女人優雅地舉牌。
……
“150萬一次,150萬兩次,150萬三次!”司儀提高聲音,看著那個坐在觀眾席中,自信滿滿的男人,“那麼,獲得這位天使的就是dust先生,接下來,我們繼續下一個。……”
“三號,夕陽下的莉莉婭,最美的惡魔。”司儀動作輕巧地將籠子打開,讓旁邊的侍從把正昏睡過去、頭上長著兩個犄角的瘦弱少女抱出來,她坐在侍從的身上,閉著眼睛。
“極其難以捕捉,來自D區特彆實驗室的寶物;鮮豔的紅唇,鮮紅的麵容,赤色的指甲……”他頓了頓,笑容擴大,“順便一提,這孩子連瞳孔都是赤紅色的哦。”聽見台下的討論聲擴大,司儀繼續笑著:“999萬夢幻幣,歡迎大人們的競拍。”
……
“1020。”一個。
“1030。”兩個。
……
“1101。”最終的成交價格是一個渾身散發著陰冷氣息、怪笑著的麵具男拿下的,我睜大了眼睛,試著讓傳到那邊的影像畫麵變得更加清晰;毫無疑問,經過司儀的刻意宣傳,這些“商品”全部都是幻獸——甚至,今晚這場拍賣會的目的,都是以幻獸為題。
這樣的地下拍賣會,據說每年千千萬,但為什麼唯獨他們會被梟盯上呢?
自然是因為,這場拍賣會所交易的對象,是幻獸人了。
……這裡麵甚至還有小孩子。
我覺得這些渣滓不僅是垃圾,而且還很沒見識;人家頭上長個角有什麼稀奇的,你要是羨慕的話,自己去迪士尼樂園買一個天天戴不就行了,拍來拍去的腦子不是有坑是什麼。
看到好幾個打了麻醉的小孩子被推出去,我有點心煩,但還是努力將視線一一掃過每一個人,包括那些侍從,儘量大家誰都彆漏下。就算從我的距離看不太清,但微型掃描還是不會失真的;我掃過輕搖宮廷扇、華服的黑痣女人、和旁邊人輕笑交流的高大男人、翹著腿坐在位子上抖腿的中年男人……
人渣一號、人渣二號、人渣三號……嗯…嗯?
一個少年?
……怎麼,社會已經變得這麼邪惡了麼;連還沒成年的孩子,都跑來這種地方?
他坐的位置,和彆人不同,不是那張水滴連體長椅位,而是一張單獨的、看起來就十分奢華昂貴靠椅;纖細的手搭在刻著大片紅薔薇的扶手上,花瓣上的露珠在上麵閃閃發亮;他不耐煩地敲著,模樣從這裡遠遠地具體看不清楚,隻知道皮膚非常白,微揚的下巴看上去十分倨傲,唇很蒼白,幾乎不帶血色,垂著眼眸,與旁邊歡聲討論的人完全相反,而是漫不作聲地發呆。
他周圍站著四五個仆從,從製服上看不像是這裡的專場人員,更像是自帶的,有人湊過去,想和他說話,卻被他掃了眼,悻悻地閉嘴了。
……被教唆過來的?
我不感興趣地轉過視線,隻要來了又不是被賣的那個,那我也無話可說。
不過,不管到最後,這些人到底會不會被抓,其實也不關我的事,我隻用負責記錄下來,然後等裡麵接應的人把我高價拍下來就算圓滿完成——反正一鍋端後,他們肯定不會付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