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著狐狸毛的手僵住了。
“你的……家人……”過了好一會, 我才緩過神, 下意識地重複著機械的撫毛動作,手下發著微微熱量的小動物咕嚕嚕地歡叫, 有些微微發紅的舌頭把嘴巴旁邊, 那圈像是牛奶印子的白毛——哦, 就是牛奶印,它細細地舔掉, 然後開始舔我的手指。從手指尖起,濕漉漉的觸感傳到了神經末梢, 於是我低頭看了它一眼;它見自己被打量, 像是很害羞地甩了下毛茸茸的尾巴,雙爪蓋住眼睛, 然後又偷偷地拉開一角, 好奇地看著我。
是紫瞳。
“……幾歲了?”我問。
“不知道。”衛莫滿不在乎地站起來,雙手插兜,走到我麵前坐下, 然後拎起那隻小狐狸,隨手往它們的窩巢裡一丟, “這一窩這兩隻好像剛出生三個多月——彆讓它舔你, 它還沒學會認人。”
“你不會是真心想要吧?這麼麻煩的東西。”他道:“說是幻獸人,但捏死它們比捏死隻蟲子還簡單;再說,低等級的殘次品養不了多久就死了, 難不成你之前從沒見過這種存在?”
我不太喜歡他形容自己的親人、後輩時, 那種像在形容垃圾的口吻;但對於這些兩眼一抹黑, 什麼都知之甚少的我,在什麼都不了解的情況,去大義凜然批判他人也是很愚蠢的行為,於是我選擇了不恥下問:“為什麼說它們是次等品?幻獸人不是隻有天生和後天基改這兩種區彆嗎?無非後者是實驗室的成果……”
“那隻是大體的分類罷了;尤尤,看來你從前是活在真空裡呢,除了給主人唱歌之外、彆的什麼都不乾。”他調笑著我的無知,“聽好了,幻獸人就是幻獸人,和人類、夜鶯一樣,作為單獨的物種存在。什麼天生後天的,那都是那些基改的試驗品、蠢貨研究者厚著臉皮吹噓出來的玩意兒;真正的幻獸人,是非常討厭被那種東西混作一談的哦。”
“如果說夜鶯是萬分之一的概率,那麼,幻獸人大概是千分之一。”他雙手交叉,語氣自然地說:“宇宙盲流的隕石和其帶來的波與輻射擊毀了人類原本無暇堅固的DNA序列後,基因的編碼亂絮,過度驅動的腺體奇妙地篡改了人類正常的體質,我們稱呼這之後的時代為隕石世紀——這些小學生都了解的知識,尤尤應該很清楚,小時候沒少看插圖吧?那我就不多說了。”
嗯……其實,我、我不是很清楚來著……
“八大腺體,”他垂著眼,“對於正常的、隻會變成普通動物的人類來說,它們不過是各自偏離了一部分,而根據細微的差彆,變成的動物形態也各自不一;一般不發作的話,一生都會像世紀前的人一樣……再者,隻要做好了預防和控製,即便異常的荷爾蒙躥動發狂,也能及時抑製。不過,現代人的人生,你不覺得——有點像在聚會裡,被人惡作劇推上去走鋼絲似的?上麵的人蒙著布,一臉平靜無畏,可旁邊看著他的人,卻心跳如鼓;不知道哪一秒,他就會摔得粉身碎骨。聯盟政府整日忙得昏天暗地、不可開交,甚至分.身乏術,想儘辦法搜羅夜鶯弄治療血清,也是為了這個道理。不過像你們這樣基因穩定的存在,應該是體會不到那樣的生活吧。”
“大部分的異變,幾乎都是從腦垂體開始,級弦其實並不高,這與體內的荷爾蒙濃度掛鉤;以百分製來算,普通人一生也不會超過5度,而等級能擦邊到F係劃分,已經很了不起;但那些都是那些經曆了半生鍛煉的人物。基因決定的事情,後天是很難改變的——除非就像你說的,正常人的荷爾蒙突然躥動、發瘋發狂、直至變異後,無法恢複人類之軀,隻好接受實驗改造;繼而擁有了不同尋常的能力。可說來,這些人也不過是通過化學和生物手段強行逆轉體質,所以他們隻能算作是溶劑實驗的成品,和真正有異能的人類千差萬彆;壽命的短暫和極差的失重適應能力,不就是經典的佐證麼。”
“而幻獸人就是建立在本就異變的八個腺體之後,多餘腦下垂體分泌的生長激素發生了不可逆高增值的另類生物了……簡而言之,”他用最精簡的話形象地概括了自己的想法,“……幻獸人就是因為腦子有病才出現的種族。你也認同我的觀點,覺得認識的幻獸人大多腦子有病吧?”他自損過後,尋求支持地問我,我立刻點頭,他一笑:“生長激素高於普通人……大概從萬倍到萬億倍不等;而荷爾蒙濃度需要在二十到三十之間——既不會像尋常人那樣倒黴地發狂、幾年找不回來,代替的亞種一死就製造個因疾病或意外‘去世’的理由和世界拜拜;變成動物後,不需要任何藥劑也能保持清醒,還有各種從S到E級彆不定的異能判定。最早的幻獸一族,其實是被稱為異獸族群,他們極其稀少,卻與普通人類截然不同,不僅擁有著強大的力量,還有著出類拔萃的各項天賦——無論是在戰爭年代,還是向太陽係新天地開發探索的如今;高級智腦測算、經商從政、創作絕妙的藝術作品……改造的那種半成品,不就是拚了命和這類生物沾邊麼?聯盟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區域的掌權家族,那些跨洲壟斷企業,機要官員,新研發的精神力操控機甲戰艦,探索為止宇宙的第一步……統統離不開高智高能力的幻獸人,或者你還可能聽過某些宗教團體在私下對他們的尊稱,高等種族,新人類什麼的。”他冷笑一聲,“無論是人類的文明之光、未來探索太陽係、銀河係的希望……”
他的語氣聽上去挺嘲諷的,完全不像是以此為傲的態度,讓人有些不解,但聯想到今天的那些狐狸幼崽,我有些隱隱約約地明白,“正是因為稀少難得可深具價值,才讓人更加追捧?”
“如你所說,但追捧用得太含蓄、也太敷衍了。”他紫色的瞳孔帶著淡淡的寒意:“什麼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在自然界裡,弱小的魚群可以不停地產卵,但身為高級食物鏈的獅象想得到後代卻沒那麼輕鬆。而本身,一頭老虎想要得到優秀的後代,本就不是件簡單的事;更彆提想得到自己缺乏色素的白化變異體,而且還要規定它的性彆和體質。”
“有這樣一種說法,不知道你聽沒聽過,”他道:“說是想要幻獸人的後代,隻能是夫妻雙方均為幻獸人、或者某一方為夜鶯,另一方為幻獸人,才能延續。這就像一乘以一等於一,或者一加零等於一——絕對不可以超過二,也不能小於一……哪怕未來的伴侶是普通人,也不能是那種基改過的試驗物,這是我從小聽到大、也看到大的事情……”
“南禦星有和你談過,像我們這樣稱得上完美無缺的後代,是經過多少兄弟姐妹的死亡和病痛才出現的麼?……聽我母親說,她當年大概有十七八個孩子,最後活下來的隻有我一個,其餘的最大活到了十歲,然後他們都死了。”他靜靜地道:“其實,如果不是追求完美的幻獸人後代的話,就算是幻獸人夫婦,不將基改的隕石溶液當作生育後代的必需品,一開始就報著‘是普通人類也沒關係’的心態,他們肯定都還活著。千分之一的概率是優秀的繼承者,一半的概率是殘缺的幻獸人,有的甚至會變成怪物;可剩下的概率,全部都是出生就注定很快會夭折的幻獸人了——為了保持家族不可動搖的地位,為了它們的未來,但凡準備孕育後代的夫妻,都會服用那種東西,為了刻意去追求奇跡,非要讓奇跡延續下去……那麼,它就不叫奇跡,它叫做可悲的慘劇;而為此被迫犧牲的人類大部分都還是孩子,你不覺得他們其實很無辜嗎?然而,這種現象,在我所見過的所有地方,都被人們習以為常。”
……原來,伊萊、夏希,還有南姝雪,那些病怏怏的孩子都是人為的產物啊。
我感覺自己被上了一場很有深度的思想政治課,雖然跟我沒什麼關係,但還是有些可惜;望向那些圓滾滾的、扒拉著籃子,試圖從裡麵出來的小狐狸,我道:“因為是次等品、很容易就死掉,所以直接放棄嗎?可是女性懷胎十月那麼辛苦……”我咬著唇,“總覺得,有點太無情了。”
“它們都是樹形子宮的產物。”衛莫跟著我的視線,向那裡看了一眼,“隻要有精.子和卵.子,再加上模擬胎兒的生物環境,不需要女性的子宮,就可以將幼兒順利孵化。——尤其是多胎的情況下,如果是真實的生育,那太磨難了。很多大家族甚至有自己的獨立樹形子宮培養室,故而,這都是可以自主選擇的。但也因此,放棄它們就變得格外簡單。”他無不諷刺地拎起一隻嗷嗚直叫的幼崽,“三個月,檢測達不到C級彆,受精卵就基本和母親的肚子無緣;時間到了,孵化出來的嬰兒會被送到本家觀察,進行二次檢測,失格的大多就像動物一樣隨便養養,活下來的很少,當然,他們會得到悉心照顧,因為那也相當難得。但說到底,還是前者居多。”
“所以才說送給我也沒關係……”我感慨,“這年頭,誰也不好混啊,那它們就沒辦法治療了嗎?比如用夜鶯的血清之類的。”
“不是不可以,但是沒人會這麼做。”衛莫回道:“平均一千個普通人,隻需要一隻夜鶯的血清,稀釋足夠,恢複正常是沒問題的。——這是個官方的大概比例,具體看情況;但幻獸人,情況就反了過來;往往許多不同類型的血清藥劑挨個試驗,也不一定能治療胎帶的不足病症。就算這麼荒謬的事情可行……沒人會特意為了幾個次品費心周折,就算是大家族也不會那樣浪費資源。”
“它們能活多久呢?”
“如果強行變成人形,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就會自然死亡。這已經是我三伯父和伯母今年用樹形子宮孕育的第二胎了;他們一直想要一個和我一樣的後代,當初我出生後,我父親才徹底得到了祖父的認可,成為了這代的掌權人。”
他輕輕地摸了摸幾隻小家夥的頭,“這胎的孩子連人型都變不來,脆弱到這種地步,資質肯定是E以下了,三伯母連抱都沒抱過它們。”
“唉。”我托著腮,“家族榮光什麼的我不太懂,但政府難道不能管理一下這樣的狀況嗎?這種事和殺人完全沒有區彆。”
“你不懂‘聯盟’的意思?”他笑了笑,“舉例來說,鐘離區的首席執政是南家的家主,他隻有兩個孩子——作為下任繼承人的南禦星,還有南姝雪;雖然她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接下來還用我說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