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冬。
約莫是為了相應不遠方的戰場,風化了刀,雪化了劍。每前行一步的黃車氏,顧不及後頭兒子的哭聲,平靜地走向軍帳。
“夫人請入帳。”
“夫人放心,本王稍後讓人多添一個手爐。”
“多謝蜀王。”黃車氏垂下頭,躬身道謝。隨即再無二話,起步走入了帳中。
停步之時,她抬起頭,見著病榻上的人,身子哆嗦了下,隨即紅了眼睛。
黃之舟撐著單臂,站了起來。旁邊的軍醫要勸,卻被他抬手示意。
“列位可否先出帳,瞧著拙妻,估摸著要與我說些體己話了。”
兩個軍醫抱拳離開。
隻等帳中剩下兩人,一時間都有些無語凝噎起來。黃之舟笑了笑,他艱難走去,抬手抱住了黃車氏。
“先前就在想,何時才能見你與言庭。一轉眼,你們便來了。”
黃車氏垂頭,身子在抖。
“我知你……肯定要恨我的。若無我這種逆賊叛賊,車家人不會死,長陽也不會起刀兵。”
黃車氏沉默不言,卻牽住了黃之舟的手。
“入北渝數年,我從未睡得安穩……同僚尋我吃酒,我怕酒後胡言,總會藏著二三橘皮。言庭出生那日,我在府裡的亭子下,獨坐了一夜。”
黃車氏聽著聽著,終究一下泣不成聲。
如這場亂世,活在裡頭的他們,原本就沒有選擇。她伸出手,理了理自家夫君的鬢發。
“夫君,我教了言庭,以後要好好留在成都,留在西蜀。”
黃之舟單臂抱住了妻子。
“隻有我自己覺得,便如我黃之舟這數年,夫人是我入渝之後,取下最大一份軍功。”
“主公說會送我成都,出了崖關,有蜀卒一路護送,大宛關那邊更有陳鵲神醫趕來……但我總覺得,我回不去了。我一閉眼,便想起我殺死的西蜀英烈們,想起被我割喉,伴了我十五年的書童李路。想起被我親手砍下人頭的曹鴻統領,想起出蜀路上,我手起刀落殺死的近百袍澤。”
“西蜀人恨我,北渝人亦恨我,我便似黑暗裡的毒蛇,一經露頭,很多人都想打死。”
叛渝之後,如周忠,如趙維,如萬千的北渝士卒,百姓,都恨不得生啖他的肉,抽他的骨。
哪怕他沒有暴露之前,西蜀民間的義士俠客,亦自發組織了多次暗殺。當然,他知曉主公和軍師的意思,在那時候,他是萬萬不能暴露的。
他叛蜀又叛渝,殺了蜀人,又殺渝人。
黃之舟轉過頭,看向了帳外。
“我一直等著娘子,娘子一來,我便覺身子暖和了。”
“我回不去的。主公不明白,軍師也不明白。我是走在黑暗裡的人,一下子見了光,便覺刺目,便覺心頭大愧。”
黃車氏靜靜聽著,揚起的姣好臉龐上,不斷有淚水滑落。
“我一直想問娘子,常勝小軍師可有尋過你?”
“尋過,我也答應了,入了鐵刑台的花冊。但我從未向他通報過任何情報。”
黃之舟閉目。
“我向來就說,娘子是溫婉之人。若是娘子不答應,常勝小軍師定會派另外的人來。”
似是冷了起來,軍帳裡兩人相擁取暖。外頭風刀血劍,也似是再也殺不進來。
黃車氏昂頭,看著麵前的人。那天的明媚陽光下,她走出了閨閣,走到了麵前人的身邊。
這亂世啊,很多的方向,再怎麼走再怎麼繞,都是窮途末路的。
“見夫君一麵,無憾矣。”
“見娘子一麵,我亦是。”
黃車氏哆嗦著身子,撫鬢的手鬆了下來。
早猜出的黃之舟,沉默了下,眼睛逐漸發紅。
“原先想與夫君同死,又怕夫君不願,怕夫君生了恨,下一輩便不來尋我了。”
“我聽人說……嗚嗚,我母家十七口人,死的時候是被人活活剁頭的。我抱著言庭躲在屋裡,擔心北渝世家來刺殺,又擔心蜀人出爾反爾。我不懼死,但言庭不可死,是夫君的唯一骨血了。”
黃車氏咳血在襦裙上,聲音漸失力氣。
“那日第一眼見夫君……我便喜歡上了。非是兄長的建議,而是……奴家請兄長幫了忙。”
“若是下世,君生我老,夫君可還認得我。夫君啊,蜀王若打入長陽,查到卷宗,會知曉我的鐵刑台身份,我若活著,言庭便不能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