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可放心,奴家取的毒,沒傷及蜀王和夫君的友人。言庭,言庭會好好入成都,好好活……”
黃車氏的手慢慢垂下。
黃之舟哭了聲,忽然又平靜至極,他將妻子的屍體,慢慢放在了竹榻上,隨後理了理身上的衣袍,踏步走出了帳外。
……
今日的風雪很冷。
久等在外,見著黃之舟走出,徐牧急忙迎了上去。
“之舟,外頭風寒。”
“黃將軍,莫不是你夫妻久彆重逢,哭了一大場了。”
黃之舟不答話,一時間,身子矯健起來,似是又回了北路軍主帥的風采。直至走了上百步,他才停下來,看了看徐牧。
“主公,我還是不回成都了。”
“為何?”徐牧臉色一驚。
“成都離我太遠,我騎再快的馬,也回不去了。”
徐牧一時沉思,隱約猜出了什麼。
“言庭。”
黃言庭急跑過來。
“跪下。”
黃言庭頓了頓,急忙聽自個父親的話,一下子跪在雪地上。
“這是吾子,若他日後不成器,蜀州的叔伯輩們,皆可替我出手教訓。”
“之舟,你這是為何?”徐牧顫著轉身,讓陳盛急忙去尋軍醫。
“虎哥,能否將我兒先帶走。”
司虎怔了怔,急忙將黃言庭抱起,往前跑了出去。
黃之舟目光眷戀,久久不願收回。待二人終於遠去,他才整個人跪在雪地上,嘴角溢出鮮血。
“我知曉主公的意思,知曉軍師的意思。似我這般的人,哪怕回了成都,主公也定會力排眾議,替我正名,封我侯爵。但主公可知,吾雙手所染的血,早已經洗不乾淨。”
“我不死,新朝的竹書上,主公便多了一筆不公。”
“之舟不世之功,又何來不公!誰多言,我便斬誰!”徐牧紅了眼睛。
“畢竟再如何講,天下隻知叛將黃之舟,無人識忠勇黃之舟。我回了成都,蜀人又該如何斷言主公,斷言老軍師的毒計,斷言我黃氏一脈。”
徐牧聽得泣不成聲。或許在一開始,黃之舟便知曉了自己的結局,自己的儘頭路,卻依然還是選擇踏了出去。
“我約莫想明白了,便如我那年出成都,原來是無法再活著回去了。”
黃之舟仰起頭,嘴唇嗡動且青烏。
食毒之人,嘴唇發烏。
“亂世的崎嶇中,我父踏了第一步,吾踏了第二步,第三步……吾弟黃之休,該是能如履平地了。”
“蜀人恨我久矣,渝人亦添新恨,主公大業未定,又豈能因吾一人,亂了天下大業之心……若主公打下長陽,黃之舟不死,渝人便不會信服。”
“在塞外,在南海大島,甚至在成都城外的深山,之舟若是不願出世,我給之舟建座王宮又何妨!”徐牧咬牙,推開相扶的陳盛,往黃之舟的方向走去。
“這場亂世裡,之舟舉著的劍,是為撥亂反正的劍,人間清風的劍,當問心無愧——”
“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黃之舟跪拜伏地,衝著徐牧深深一拜,又轉了身,衝著成都七十裡墳山的方向,再深深一拜。
……
那一年多事之秋,西蜀打下江南不多久,器甲不餘,守備無力,蜀王亦需入西域,籌措鹽鐵錢糧。占據中原大半壁江山的北渝,開始虎視眈眈,欲行鯨吞天下之舉。
便在這般的光景下,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文士,與一個將官堂的才俊,齊坐在昏黑的王宮裡。
“老師的意思,讓我入渝做間者?”
“北渝勢大,若無險招奇計,西蜀必不可敵。但之舟一去,道阻且長,深陷黑暗不得見光。”
“吾願。”
“此後,天下人隻會說……之舟是奸叛之人。明槍暗箭,刀光戮影,恐之舟回不得成都,回不得清白,回不得老友袍澤之中。”
“吾願,那便一去不回。”
清風與陽光下,一襲公子白袍出了成都。策馬時他留戀回過了頭,江山霧籠,再也看不清整座成都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