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依然注重戰場取勝的年代,趙暘這番言論著實有些超前了,即使是宋庠、龐籍也隻是稍稍聽出些門道,而資質如陳執中,更是聽得雲裡霧裡。
好在他與趙暘關係不錯,即便宋庠、文彥博、龐籍幾人用眼神示意,有意請他率先開口,他心中倒也不慌,放低姿態,溫聲問道:“趙正言此番言論,老夫即使聽得一知半解卻也感覺不凡,但恕老夫愚鈍,不求戰場取勝,如何擊敗西夏?”
若換做文彥博或高若訥來問,趙暘這時候未免要夾槍帶棒譏諷幾句,但陳執中就算了,自和解之後,這位老首相可以視為趙暘在朝中唯一的盟友,趙暘自然不會攻擊他,笑著道:“令其自潰即可。”
“哦。”陳執中看似恍然地點點頭,惹地宋庠及文彥博輕蔑地瞥了其一眼。
他倆都不信這老東西真能想明白。
龐籍自然是能夠聽懂一些的,聞言皺眉道:“趙正言能否說得詳細一些?”
趙暘微一點頭,目光掃過宋庠及高若訥道:“宋、高兩位相公可知西夏大致人口及兵力,包括邊境駐軍情況?”
高若訥輕哼一聲,臉上再度浮現幾絲譏諷,那表情仿佛在說:連這事都不知,你還好意思談論對夏戰略?
不過他並未出聲嘲諷,因為他已發現這小子真的有點邪門,也許真有什麼對夏戰略。
期間,宋庠轉頭一看高若訥,見後者並無解釋的意思,便笑著道:“那就先由宋某拋磚引玉……”
“有勞。”
宋庠微微一笑,稍做回憶便侃侃而談道:“以我樞密院這些年整理自細作打探得知的消息估測,西夏人口約有三四百萬,常置兵力約為五十萬,前幾年西夏恢複對我大宋稱臣,兩國得以和解,彼此削減陳於邊境的兵力,目前其邊境陳兵,主要集中於夏州及西平府二城,前者二三萬,後者因臨近其都城興慶府,駐有五萬之眾,合計七八萬。當然,這是常置軍,事實上二地還有不少依附於西夏的山民、蕃民作為蕃軍,但人數難以估測,大概數萬左右。……至於興慶府,少說駐有二十萬常置軍,剩下二十餘萬常置軍則主要駐紮於夏遼邊界,尤其是前些年契丹二度征伐西夏,據說還從興慶府調了近十萬軍隊過去。”
趙暘聽了很是驚訝:“三四百萬人口,竟有五十萬軍隊?”
仿佛猜到趙暘心中所想,宋庠善意提醒道:“西夏黨項人素來民風彪悍,全民可為兵,為防我大宋及契丹,故聚五十萬之眾……趙正言不可小覷啊。”
趙暘稍稍點頭,笑著道:“我聽聞中戶三家之賦,僅活一兵;步卒五人之糧,可贍一騎。此前史養兵之論,亦後人計費之言。西夏以區區三四百萬之眾,卻要養活五十萬常置軍,可見軍費耗糧之巨,必然使其財政捉襟見肘。”
宋庠、龐籍皆聽得眼睛一亮,就連高若訥亦不得不信服:這小子真的通兵事。
“大宋呢?”趙暘又問。
宋庠已知趙暘對此一無所知,便詳細講述道:“我大宋與西夏交接處,唯陝西四路及河東路之麟府,陝西四路即秦鳳、涇原、環慶、鄜延,其中後三者與夏國接壤,但秦鳳路亦不得不防,以免西夏繞路吐蕃,襲擊後方。……至於駐軍,常置軍多為侍衛馬、步司禁軍。其中秦鳳路三萬五千,涇原路因無險可守,故駐有五萬,另有環慶路二萬餘、鄜延路二萬餘,河東路因又要兼防遼國,駐有八萬,另有陝西四路後方京兆府四萬,合計約二十萬禁軍。除此之外,還有廂兵、蕃兵、漢蕃弓手及鄉兵:河東有廂兵萬餘,漢蕃弓手八千,鄉兵七萬餘;陝西四路有廂兵兩萬餘,蕃兵十萬,鄉兵十五萬。”
饒是趙暘亦有些傻眼,難以置信道:“拋開河東路不談,光陝西四路就有十二萬五千禁軍,及其他雜軍二十七萬,卻還打不過西夏?……就算雜兵不堪大用,好歹也有二十七萬啊。”
這話說得殿內君臣皆臉上無光,宋庠更是幾次欲言又止。
半晌,宋庠咳嗽一聲,帶著幾分尷尬解釋道:“事實上,趙正言所言‘雜兵’,即漢蕃弓手及蕃兵、鄉兵……其實戰力不低。”
啥意思?
趙暘表情古怪道:“宋相公可彆告訴我,那八千漢蕃弓手及十萬蕃兵、十五萬鄉兵,才是防守西夏之主力?”
在一片尷尬的氣氛下,宋庠乾笑道:“那倒不至於,主力自然是十二萬禁軍及八千漢蕃弓手,十五萬鄉兵隻是作為輔軍,雖不能說不勇,但其多是為了自保家鄉,並未肯為朝廷拚命。至於那十萬蕃兵,更為複雜……不知趙正言可知羈縻?”
見趙暘一點頭,他繼續道:“那就容易解釋了,宋、夏、吐蕃三國邊界有大量蕃民居住,為防止其倒向西夏,大宋便加以籠絡,又派人教化……總之此事頗為複雜。另外,蕃兵雖勇,但……未必可信。”
趙暘大致也了解一些,點點頭問道:“不能編戶齊民麼?”
宋庠稍有些意外,隨即搖搖頭道:“難,諸蕃部落首領皆不願,說是不願背鄉遷離,但趙正言也知道,一旦編戶齊民,這些人便失了依仗,又如何肯答應?……朝廷對此也無辦法,隻能花錢籠絡,利用他們抗擊西夏,亦不敢過於逼迫,免得其倒向西夏。”
趙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難怪了……看來要對西夏用兵,首先得解決當地蕃民。若不肯編戶齊民,納入大宋,那就隻能……驅離。”
宋庠皺眉提醒道:“當地蕃民亦民風彪悍,不遜西夏黨項,若與其交惡,恐陝西四路因此陷入混亂,介時西夏恐怕也會趁機進兵,討伐我大宋以拉攏蕃民。”
“是故要先內後外,先加強陝西四路的防禦,於險要之地修築要塞,於平坦之處修造城池,先將陝西四路打造地固若金湯,介時再與蕃民交涉,若其願意編戶齊民,那自然最好,大宋可以納入,化蕃為漢;若始終不願,那也隻能下重手……放火燒山焚林,斷其口糧,迫其遷移。”
好狠啊,這小子……
幾位相公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龐籍皺眉道:“蕃民悍勇,若其倒向西夏,助紂為虐,我大宋豈非更難以招架?”
趙暘笑道:“龐相公,我可從未說過我要和西夏正麵交鋒啊,我主張的是打非對稱之戰!”
“非對稱之戰?”
幾位相公麵麵相覷。
“對。”趙暘點點頭,解釋道:“假如說西夏是個彪悍的壯漢,大宋便是個文弱書生,二人當麵肉搏,大宋肯定毫無勝算,但若大宋手持一柄強弩,立於城上朝其激射,西夏赤手空拳,即便再是彪悍,又有何用?”
文彥博、宋庠、龐籍、高若訥四人聽聞,若有所思,唯獨陳執中一頭霧水,不解道:“西夏亦有強弩……”
“是。”在其餘四位相公暗自鄙夷的目光下,趙暘笑著解釋道:“但隻要我大宋的強弩射程比西夏遠,那也無礙。……陳相公,我這就個比喻啊。”
“哦哦……”陳執中恍然大悟。
宋庠瞥了他一眼,都懶得說什麼,問趙暘道:“這即是‘以己之長攻彼之短’,那‘以己之短消彼之長’又何解?”
趙暘笑著解釋道:“西夏肯定不願白白挨打,必然要設法爬上城牆與大宋當麵肉搏,介時大宋這個文弱書生就可以逸待勞,借城牆為助,以守待攻。”
宋庠恍然,但出於某個原因未作回應,從旁龐籍驚訝道:“趙正言這番主張,倒是與範相公的築城之策頗似。”
“哦?”趙暘稍有意外:“範相公也主張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