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表情變得非常嚴肅認真,一開始隻是想找個由頭,惡心一下那群儒生。
弄出一個聖賢廟也就算了,沒想到又弄出一個司法體係來。
這就由不得他不重視了。
作為底層百姓出身,坐到皇帝位置的人,他太了解基層的情況了。
案件的審結率有多低,實在是沒眼看。
跟陳景恪接觸久了,他學到了很多東西,眼界也開闊了許多。
對陳景恪經常說的一句話,感觸非常深:
權力討厭空白。
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很快就會有彆的勢力插足,填補空白。
案件審結率低,也同樣會給這些勢力滋生的空間。
天長日久,這些盤根錯節的地方勢力,就會反過來掣肘朝廷。
司法體係能不能動搖儒家的根基,他暫時還看不到。
卻能看得出,這是在填補一片空白區域。
提高辦案效率,擴大朝廷在地方的影響力。
削弱地方勢力的增長,同時還能分地方主官的權。
可謂是一舉多得。
越琢磨,他就越覺得這個想法好,實在太好了。
“這個司法體係,你提的非常好,之前所有人都忽略的一個問題……”
“而且讀書人也都會支持此法,推行幾乎不會遇到阻力。”
大明一百五十府,一千一百餘縣,全加起來又增加了一兩千的空缺。
算上配套的吏員,就更多了。
挖空心思想出仕的讀書人,自然是支持的。
而且這一次增加的,可不是八九品的芝麻官,而是五品到八品都有。
就算是對官吏,也有極大的吸引力。
相當於是又多了一條升遷路徑。
唯一可能心存不滿的,可能就是地方主官了,畢竟他們被分了權。
所以朱元璋提出了一個不同的意見:
“將司法官置於行政主官之下,品級也低半級,就能降低他們的抵觸情緒了。”
陳景恪連連搖頭:“萬萬不可,司法必須獨立於行政係統之外。”
“否則這就不是削弱地方主官的權力,而是增加他們的權力。”
他沒有說必須保持司法的獨立性之類的話。
這種概念對老朱來說有點過於超前了,抓住分權這個要點,更能說服他。
“況且,我們建立司法體係,也是為了培養法家。”
“若司法係統一直受儒家壓製,無法保持獨立,那法家永遠都站不起來。”
朱元璋摸了摸胡須,不確定的道:“司法係統真的能複興法家?”
“法家可不隻是律法,用你的話來說,它是一套完整的思想體係。”
“包含方方麵麵,司法隻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僅靠司法係統,還遠不足以複興法家吧。”
陳景恪問道:“陛下是不是以為,是儒家擊敗了諸子百家,從而完成了一家獨大?”
朱元璋疑惑的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陳景恪搖頭道:“不是,諸子百家不是被擊敗的,而是自我崩潰的。”
“當隻有儒家門徒才能做官時,天下人為了權為了利,紛紛拋棄自己信奉的學問,選擇學習儒學。”
“一門學問沒有了學徒,縱使它再優秀,也隻有消亡一途。”
朱元璋沉吟片刻,點頭說道:“確實如此,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陳景恪繼續說道:“再說回司法體係,司法官的升遷全看案件審結率,和對大明律的理解情況。”
“為了當好這個官,為了升遷,他們會深入研究大明律。”
“一群人天天研究律法,早晚會接觸到法家思想。”
“而司法體係,相當於是創造一個不用學儒學,也能做官的機會。”
“到那時,法家思想自然而然會複興。”
“等儒生們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時候,已經晚了。”
“司法體係已經成型,並為世人所接受,不可能因為他們的意見就廢掉。”
“隻要朝廷不低頭,給司法係統來個大換血。”
“儒生再強,拿法家也毫無辦法,隻能看著他們成長。”
“正如漢武帝時期,實力更加雄厚的道法墨三家,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儒家大興。”
“不過這個過程會比較漫長,二十年能有效果就不錯了。”
“想要真正動搖儒家的地位,將孔家拉下神壇,需要的時間更久。”
朱元璋明白了他的打算,就是準備由小見大,由點破麵。
方法確實具備很大的可行性。
但他反而開始擔心了,他是討厭孔家,也討厭腐儒。
可他更知道儒家對皇權的重要性。
他隻是想限製儒家的權力,並不想將儒家弄沒了。
不過他並沒有將自己擔憂說出來,而是道:
“法家思想一旦複蘇,必然會和儒家展開競爭,會不會導致人心再次撕裂?”
陳景恪說道:“不會,先秦時期采取分封製,大家名義上都尊奉周天子,但藩屬國都各自為政。”
“百姓隻知道有國君,而不知道有天子。”
“始皇帝一統六國,完成了地域上的統一。”
“漢武帝獨尊儒術,完成了思想上的統一。”
“經過一千多年的發展,大一統的思想早就深入人心。”
“現在縱使百家複興,也不會造成人心分裂。”
“就好比,儒家內部也有很多不同的流派,很多流派之間的矛盾還很深。”
“可並不妨礙他們都以儒家門徒自居。”
“同理,不論人們信仰的是哪一家思想,都無法改變他們是華夏子孫這一事實。”
“如果陛下擔心人心分裂問題,最好的解決辦法,不是消除不同思想,而是強化華夏這個概念。”
“隻要他們以華夏子孫自居,人心就散不了。”
朱元璋緩緩點頭,道:“有道理,看來還是要先全力推廣《華夏簡史》才行。”
陳景恪看出了他的猶豫,也能猜到一些他擔心什麼。
既得利益群體是最不喜歡看到變數,變就意味著不可控,可能會讓自己失去一切。
不變,才是最好的。
如果可以,朱元璋是最不希望看到變化出現的。
但這是不可能的。
既然沒有辦法保持不變,那就尋求可預期的變。
讓國家一點點變強。
這也是他後來接受變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