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第 22 章
他夢回了今晚的城牆邊。
同樣?的月色, 同樣?的角度,女兒家站在了牆縫裡側,聽著?來人趨近的腳步聲, 忽而?將衣襟一扯。
卻沒有胡亂朝著他臉上抹口脂,而?是真的仰起頭,踮起腳, 吻住了他?。
她的櫻唇香軟溫潤, 就像樹上剛摘下的甜果, 讓人垂涎。
少年從未想過有人敢膽大妄為輕薄他?,不由瞠大了雙眸。而?她趁他?僵滯的瞬息,緊緊環住了他?的後背,閉上眼,與他?唇齒相纏。
甚至,略帶嬌嗔的, 咬了他?一口。
他?盯著?她緊閉發顫的睫羽,指尖不由蜷縮, 輪廓分明的喉結,緩緩滑了一下。
她的檀口猶如甘泉, 清冽, 香甜。
襟口半露的酥軟白得恍人, 那細柳般的腰身, 藏在?真絲襦裙下,不盈一握——
雞鳴聲中,秦陌悠悠醒轉, 悶頭坐在?了床前發呆。
如果那些雲裡霧裡的床笫之歡, 他?姑且推脫成?是少年人的血氣方剛,那這樣?單純而?纏綿悱惻的親吻, 難不成?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少年至今彷佛還能聽到那恍若現實的夢境中,他?站在?牆腳下,麵對她突如其來的索吻,心口陣陣擂如鼓擊的心跳聲。
秦陌眉間鬱鬱,壓著?隱而?不發的怒火。
屋門?由外推開的一瞬間,少年下意識掠過屏風,朝著?門?口的人兒死死瞪了過去?。
平時這個點?,少年都會先去?後院練功,蘭殊則起床準備早膳。
昨兒個有位客人推薦了街頭包子?鋪的燒賣,據說味道極好,蘭殊趕早出門?排隊,心滿意足地打包帶回,正?準備放到桌上。
豈料邁著?尚且歡快的步子?推開門?,兜頭,少年雙眸沉沉地剜了她一眼。
蘭殊全然沒料到他?仍在?屋裡,被他?惡狠狠的眼神嚇得一哆嗦,緊捏著?油紙袋,手抵胸口,緩了好一會,忍不住抱怨了句,“您瞪我乾什麼?”
她當然不知道昨夜夢裡,她是如何使出了渾身解數,勾得他?動了心。
她隻覺得自己昨晚剛幫過他?,現兒還好心一大早出去?給他?買燒賣,回來,竟遭了他?一頓莫名其妙的臉色。
“給我盥洗的水呢?”秦陌大爺般的質問。
蘭殊愣了會,牽起唇角湊出笑臉,對此解釋:“我以為您會先去?練功”
少年冷厲地笑了聲,“這就是你口中的賢惠?”
來了來了,他?又開始陰晴不定了。
蘭殊簡直不可理喻,萬般疑竇地一眼又一眼將他?望著?,不明白他?又是哪裡不舒坦,非得在?這找起她的茬。
可惜她一點?也看不出來。
蘭殊隻好用盥洗盆打來水,置於高幾架上,將帨巾給他?瀝乾,裝模做樣?地過了來,要給他?擦臉。
秦陌哪肯讓她碰。
蘭殊虛情假意,再三詢問他?不要伺候之後,麻溜地滾了——
再說回昨夜,另一廂。
葛風一回到家?,徐氏便同他?申斥撞見周麟尋花問柳一事。
無巧不成?書?,葛風這會兒更加確信那兩個孩子?是鬨了彆扭,才出現在?了城牆腳下。
徐氏一臉的瞎操心,絮絮叨叨,不斷重複著?擔心他?倆的日子?會過不下去?。
葛風安撫道:“放心吧,我巡夜的時候碰見他?們?了,他?倆應該已經和好如初了。”
徐氏雙眸一下瞬了過來,葛風乾咳了聲,朝她招了招手,兩人交頭接耳了幾句。
轉眼,徐氏的嘴巴張得猶如吞下了一個雞蛋,繼而?是咯咯不停的笑意傳來。
葛風不過三言兩語地描述了下他?今晚撞見的場麵,徐氏腦海裡連周麟怎麼拽住貞兒一個勁地解釋,貞兒不聽不聽,周家?哥兒隻好將人按到牆上親了下去?的畫麵,都想象出來了。
直直感歎,“年輕就是好!”
葛風一時無語凝噎,“所以你少在?這瞎操心了。”
“我不操心,我就知道他?倆好的很!”徐氏笑眯眯的,葛風擺了擺手,走進?裡屋,去?探看兩個熟睡的孩子?。
徐氏望著?他?的背影,看了眼牆上的黃曆,吃吃又笑了兩聲。
那兩少年能好就好,她明兒個還得尋他?們?幫忙呢——
昨夜雖是巧妙躲過一劫,但為了避免打草驚蛇,秦陌今日一天都待在?了酒坊裡,溫柔體貼地陪著?蘭殊迎來送往。也見到了阿祿。
秦陌對於她雇幫手的事情不置可否,隻問:“你確定他?沒有問題?”
蘭殊摸了下鬢邊的簪花,唔了聲,“應該沒有的。”
秦陌盯著?她白生生的芙蕖小臉,沒心沒肺似的,不由冷嗤道:“你不會看著?人是個瘸子?,就覺得人畜無害了吧?”
蘭殊愣怔地望他?一副不同於前世的苛責態度,思來想去?,除了昨晚城牆下那一丁丁點?兒的冒犯,想不出在?彆的地方開罪過她。
可上一世她明明都直接親上了,也沒見他?這般發脾氣。
竟還惱到了第二天。
蘭殊望著?他?眼底說不清道不明的暗色,懷疑他?氣了一晚上。
蘭殊心裡翻了個白眼,謹言慎行,垂著?螓首,一言不發。
秦陌見她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彷佛已經認識到了錯誤,一時間腦海裡她獨自忙裡忙外的身影一閃而?過,冷冷妥協了聲,“知人知麵不知心,你以後注意著?點?。”
蘭殊斂衽應了句是,抬眼覷了他?一眼,那瞬間,秦陌精準撲捉到了她眼底閃過的一絲腹誹。
不過一霎那,他?卻不知怎得,竟通過她的神色,看出了她的心思。就仿佛她肚子?裡飄過的那點?兒揶揄字眼,全就刻在?了她的腦門?上——
“可不是知人知麵不知心,誰料你看著?這麼筆挺,竟也是個斷袖!”
秦陌眉宇蹙起,輕嘖了一聲。
蘭殊冷不丁打了個激靈,難以置信地又覷了他?一眼,從他?凜凜的眼色中,駭然地篤定,他?剛剛看出了她譏諷的心思。
雖然是事實,但哪個斷袖,會喜歡彆人笑話他?是斷袖呢?
尤其他?今兒個一整天,都一副被誰騙錢騙身了似的模樣?,哪哪都不爽。
蘭殊心裡發虛,腳下浮懸,連忙趁著?他?還沒發作,忙不迭地逃離了他?的視線,“啊,有客人來了,我去?招呼一下!”
她的背影溜得比兔子?還快,秦陌沒有追上去?收拾她,心裡卻有一點?怪異的感覺一閃而?過。
並?不喜,她把他?看成?斷袖。
可他?不是嗎?
秦陌站在?原地,默然望著?崔蘭殊逃之夭夭的倩影,目光不經意,落在?了她曼妙的腰肢間。
夢裡,她那一抹腰身,當真是細極——
蘭殊打簾走向大堂,隻見站在?櫃前搖鈴的客人,並?非他?人,正?是徐氏。
再過兩日,四月,草長?鶯飛之際,葛二叔的四十“大壽”即將來臨。
徐氏本想給他?擺宴慶祝,葛風卻嫌麻煩,隻想到貞兒的小酒坊裡小酌兩杯。
徐氏拗不過他?,納言應下。
葛家?與小酒坊隔了兩條街,談不上近,徐氏想拜托他?們?幫的忙,便是想在?那天,借用一下店裡的廚房。
“小事一樁!”蘭殊爽朗答應,回頭看見秦陌打簾出來,一拍腦門?,又嚷嚷起今兒下酒的花生米忘了買,一溜煙人就朝外跑去?了。
秦陌雙手交疊,冷不丁嗤了聲——
壽誕來臨,這日一大清晨,徐氏就去?集市買了新鮮食材,直接到了酒坊的廚房裡做準備。
“他?愛吃鹵牛肉,但這東西?得醃一天。”徐氏開鍋給她提前熬製好的鹵水加熱,搖頭笑著?同蘭殊埋汰了句。
蘭殊蹲在?灶火旁為她添柴,笑眯眯道:“嬸嬸對二叔真好!”
徐氏嗤笑了聲,倒也沒駁她的話,反問道:“貞兒素日會給周家?哥兒做吃食嗎?”
陸貞兒一個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徐氏真捏不準她會不會下廚。
蘭殊愣怔了會,似是有過類似的經曆,撇了撇嘴,“他?不愛吃我做的東西?。”
有的人,可難伺候了。
徐氏見她埋汰,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寬慰道:“哪裡會不愛吃的,他?可能是不想你累著?吧。”
蘭殊忽而?覺得秦陌演得可真好,所有人都覺得他?待她千恩萬寵的。
蘭殊嘴上不好反駁,隻能心裡嘀嘀咕咕,他?要真不想我累著?,倒是自己做啊!
可秦王府裡的世子?爺是何等人物,眼睛都是長?在?腦門?上的,叫他?十指沾個陽春水,隻怕比登天還難,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還難。
蘭殊正?這麼想著?,一抬眸,剛好是少年幫忙打水回來的身影。
四目交彙,秦陌總覺得她那雙圓不溜秋的大眼睛又在?腹誹他?。
他?微微眯起了鳳眸,蘭殊連忙低下頭,擦了擦眼皮兒。
她隻是想要躲避少年凜然的目光,徐氏卻以為她被灶火熏了眼,轉眸見秦陌站在?水缸前目不轉睛地盯著?蘭殊瞧,徐氏忙笑開了聲:“貞兒還是去?大堂坐著?吧,我一個人忙得來的。”
蘭殊剛抬眼,徐氏目光循向秦陌,“快去?歇著?,不然有人要心疼了。”
蘭殊順著?她的目光,下意識又朝秦陌看了一眼,實在?不明白嬸嬸的眼睛是怎麼長?的,竟然能從那樣?一張閻王麵上,看出一點?兒心疼的影子?。
可徐氏都這麼發話了,蘭殊隻好從善如流地將蒲扇往旁邊一放,抬衣起身,往前廳走去?。
路過少年身邊的那刻,蘭殊將頭埋得低低,比夾著?尾巴的兔子?,不遑多讓。
可惜那水缸太大太清了,正?好叫秦陌看見了水中的倒影,她埋著?頭的那張芙蓉麵,在?經過他?身邊時,眼白一翻,做了個鬼臉。
蘭殊一出廚房門?,屋外天朗氣清。
她迎著?不算刺目的陽光,剛剛舒了口氣,肩膀忽而?搭來一隻覆著?薄繭的手,指尖修長?白皙,隨之而?來的長?臂幾乎環住了她整個肩頭,猛地將她一轉。
蘭殊那口氣就這麼不錯不落地撲在?了少年玄色的衣襟上,映入眼簾的,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骨相俊美,風度翩翩。
滿足了她對於道貌岸然的一切幻想。
秦陌眼睜睜看著?她那雙漂亮的清澄眸子?瞳孔皺縮,心裡嗤地笑了聲,回眸掠了眼徐氏的身影,特意在?她耳畔,壓低了聲音。
那不偏不倚落在?蘭殊耳畔的嗓音,又譏誚,又悚人,“小姐整天到晚一雙眼珠子?轉來轉去?的,是有什麼意見,不敢直接說?”
蘭殊避過了他?的視線,“沒、沒有啊。”
秦陌似笑非笑的,“沒有?那你剛剛吐什麼舌頭?”
蘭殊:“”
您老眼睛長?地上了嗎?——
讓秦陌這麼一嚇唬,今天一整天,蘭殊的唇角都隻敢掛著?溫和親切的笑容。
好不容易熬到了黃昏時分,葛二叔的兒子?放學,秦陌替徐氏去?私塾接他?。
蘭殊笑眯眯地目送他?出門?,遠遠見那身影徹底消失在?了街角,蘭殊唇角拉直,揉了揉發麻的腮幫子?,長?長?歎了聲息。
日頭漸西?,一輪皎潔的彎月掛上了枝頭。
葛風終於下值回來,邁進?了小酒坊的大門?。
蘭殊與秦陌笑著?一同上前給他?祝壽,葛風赧然地咯咯了兩聲,看見徐氏帶著?兒子?端出一大盤鹵牛肉來,輕嘖道:“怎麼又弄的這麼麻煩?”
徐氏對著?蘭殊努了努嘴,“你看,我好心給他?做,他?還嫌棄。”
蘭殊笑了笑,用她的話回懟了她,“二叔是不想你累著?!”
葛風倒真讓小丫頭說中了心思,老臉不禁一紅,引得四周大夥兒都笑了起來。
秦陌幫忙將徐氏做的其他?小菜端上了桌,今天正?好是洛神花酒開封的日子?,蘭殊張羅著?免費給他?們?桌上送了一壺嘗鮮。
葛風小酌一杯,讚不絕口,樂嗬著?給蘭殊豎起了大拇指,恰在?這時,大堂走進?來另外一道熟悉的身影。
這還是葛風與吳甫仁頭一回在?小酒坊碰見。
葛風連忙走上前作揖,吳甫仁身穿便服,伸手托住他?,輕擺了擺手,“這裡不是府衙,你我本是同袍,不必多禮。”
葛風神色微動,望著?他?一身長?裾,身板清正?,儼然快成?了一位文儒的模樣?,不由遙想起當年,他?倆還是一起參的軍。
葛風與吳甫仁都是隴川本地人。邊陲長?大的孩子?,見多了家?破人亡,更有一腔報國之心。
可惜葛風沒有吳甫仁文武雙全,空有一身蠻力,戰場上兩人旗鼓相當,一被打發回來,人家?還有一肚子?的墨水,可以批折子?寫呈文,他?卻目不識丁的,隻能去?守城門?。
葛風心裡哀哀歎了口氣。
吳甫仁為了洛神花酒而?來。
葛風本以為他?買完了酒就會回去?,不想他?多點?了一壺燒刀子?,附帶幾道精致的下酒菜,贈予他?道:“今日是葛兄的生誕吧。”
葛風雙眸一下瑩亮起來,沒有想到過去?這麼多年,他?竟還記得這等小事。
吳甫仁道了聲賀,本無意逗留,徐氏卻不敢白領他?的心意,言辭誠懇地將他?請上了座。
吳甫仁卻之不恭,上桌之前,他?略一沉吟,忽而?同葛風問道:“前幾日,二十八那晚,護城河那帶,可是葛兄巡的夜?”
秦陌端著?盤子?,正?幫著?蘭殊給旁邊一桌客人上酒,少年習武耳朵尖尖,一下被吳甫仁這句問話,吸引了注意力。
葛風頷首稱是,吳甫仁唇角微抿,續問道:“你可有看到什麼可疑的人影?”
葛風微微蹙了眉稍,短暫而?快速地朝秦陌與蘭殊瞥了眼,搖了搖頭。
這兩人,可疑也算不上。
況且小孩子?家?家?之間的打情罵俏,還是不要被外人知曉的好。
秦陌見葛風有心偏袒他?倆,心懷感激,轉眸,隻見吳甫仁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秦陌望著?他?稍霽的神色,雙眸逐漸沉了下來。
葛風朝吳甫仁問道:“是出什麼事了嗎?”
吳甫仁盯著?他?眼底的憨厚與正?直看了會,短促的沉默,捏了捏額角道:“沒有。隻是最近積壓的案子?一直沒破,就想順口問一句,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
禿頭凶手侵害無辜少女的案件終日不得進?展,府衙內人人焦頭爛額。
葛風見吳甫仁心中苦惱,自個兒也毫無線索,幫不上什麼忙,跟著?歎了口氣。
秦陌卻不由想起那個站在?暗渠邊上同黑衣人交接的清瘦影子?。
身形與吳甫仁,不可謂不相似。
徐氏見他?們?個個愁眉緊鎖,為了緩和沉重的氛圍,溫言訓斥道:“怎麼下值了還聊公事?”
吳甫仁薄露笑意,禮貌致歉。
三人相互招呼著?往席麵上一坐,幾杯溫酒下腹,隻言片語中,可以聽出他?們?小時候曾比鄰長?大,可以算是青梅竹馬。
吳甫仁給葛風敬了杯酒,徐氏本該拿果酒相陪,卻錯喝了一杯燒刀子?,看著?兒子?吃飽喝足,拿了塊炸魚下了桌,跑到櫃台前,敲著?蘭殊的算盤玩鬨。
蘭殊也不著?惱,耐心坐了下來教他?打算盤。
徐氏含笑看了會,臉上浮出了酡紅。
她不甚酒力,卻一下壯了點?膽,平日拘著?身份,說話拘謹敬重,這會兒忽而?同吳甫仁笑了笑,“吳大哥,我們?很久都沒這麼聚在?一塊了。”
她照著?小時候的稱呼這麼一喊,叫葛風又心驚又感歎,倒吸了一口涼氣,生怕吳甫仁誤會他?們?想要套近乎,麵上生出不悅來。
吳甫仁並?無覺得不妥,薄露笑意,“是我太忙了,我自罰一杯。”
葛風連忙阻擾,懇請他?不要這麼客氣,兩人推搡了會酒盞,徐氏吸了吸鼻子?,歎了聲:“要是貞兒她娘還在?就好了。”
吳甫仁手上一頓,那被他?倆左右推搡的酒杯,頃刻間灑出了一滴酒水。
葛風立即在?桌下拱了拱徐氏的手臂。
徐氏回過神,帶著?些酒氣,心慌意亂地看向吳甫仁,“吳大哥,我”
吳甫仁搖頭歎笑:“沒事。”
徐氏的確醉了,見他?表示無礙,轉而?又大大咧咧笑了起來,甚至有些不服警示,回拱了葛風一下,“都過去?那麼多年,蓮兒姐姐退親的事情,吳大哥早就不介懷了,就你心思敏感。”
葛風不知該說什麼,隻能懇求吳甫仁彆同她一介婦人計較,“她醉了,我們?喝我們?的,彆理她。”
徐氏更不服了,“誰說我醉了?我清醒著?呢。你是葛小胖,他?是吳大哥,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以前都喜歡蓮兒姐姐!”她帶著?點?酸味地哼了聲,捏了下葛風的臉,“可惜你那會太胖了,一點?都比不上吳大哥,蓮兒姐姐看不上你!”
葛風氣得想笑,收攏著?她張牙舞爪的手,“就你看得上,行吧,行吧。”
徐氏好像又清醒了些,朝著?他?嗤之以鼻,站起身,給吳甫仁正?兒八經敬了一杯酒,“吳大哥,這些日子?,您查案辛苦了。”
“我前兩天還看見您往小翠家?裡跑,親自去?慰問她老邁的父親。吳大哥,你是個好官!”徐氏豎起拇指稱讚完,淚眼婆娑,抓住了葛風的衣袖,“可憐小翠,多好一個姑娘,就這麼失去?了雙眼。你說她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吳甫仁未發一言,隻低頭抿了一口酒,眼底有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閃過。
徐氏續道:“我之前看著?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經常覺得像極了蓮兒姐姐!每回看見她,我就像看見故人一樣?高興,每次去?集市,隻要她在?,我都挑她筐裡的果子?買!”
吳甫仁不知想到了什麼,不由自主附和道:“確實很像。”
徐氏打了個酒嗝,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直到一道纖細俏麗的身影過了來,罩在?了她頭頂上。
蘭殊見徐氏喝的有些上了頭,怕她待會難受,特地從後廚熬來了一盅醒酒湯。
徐氏問她手裡的是什麼。
蘭殊本想著?如實相告,葛風卻搶她一步笑道:“這是貞兒新釀的酒,拿來給你嘗嘗鮮的。”
徐氏一聽是酒,正?是興頭上,不有餘疑,配合著?一口就乾光了。
蘭殊端著?描漆盤,無奈地同葛二叔笑了下,徐氏喝完,卻沒有讓她走,握著?她的手,仰頭,開始盯著?她的眉眼看。
“貞兒長?得真是漂亮。”她輕輕拍了拍蘭殊的手,“比你娘還漂亮,但好像不是很像蓮兒姐姐可能,更像父親?”
葛風下意識又朝吳甫仁看了眼。
吳甫仁臉上並?無異樣?,隻是順著?徐氏的目光,一同看向了蘭殊,簡略地掃過她清麗的麵容,視線落在?了她白皙柔軟的手上,“你釀酒的手藝,和你母親一樣?出挑。”
他?說完,端起杯中的洛神花酒,一飲而?儘。
蘭殊注意到他?眼角的餘光,再度朝她小巧精致的那雙手上瞟了一眼,眼底閃過一絲幽幽不明的暗色,忍不住心裡打了個寒戰——
夜色漸深,明月高掛枝頭。
後院旁邊的那棵梧桐樹,佇立於四月的晚風之中,發出了颯颯的聲響。
大堂之內,筵席散儘。
葛風牽著?兒子?背著?徐氏回了家?。
蘭殊收拾完桌上的殘羹冷飯,將那桌上剩下的鹵牛肉包好封存,放入廚房。
再看到鍋裡精心熬製的鹵水,蘭殊忽然想起自己上一世,也做過這般類似用心的事兒。
秦陌很喜歡吃魚,但她卻對魚過敏。
那日宮宴上,因?他?不知情給她喂食了魚膾,不得不照顧了她一晚後,秦陌為了免去?麻煩,膳食上,基本沒再讓後廚供魚到他?們?屋裡來。
蘭殊那時意外知曉了他?對後廚的特意囑咐,還以為她的夫君隻是麵冷心軟,實則還是關心她的,否則也不會順著?她的口味來。
她那時心裡熱乎得不行,轉而?便親自下廚,給他?做了一道鬆江鱸魚膾。
那會正?值夏季,天氣酷熱,蘭殊為了保留魚膾鮮嫩甜美的味道,用冰將銀盤裡堆了一座小山。
而?後不惜以冰作刃斫膾,忍著?手上刺骨的寒冷,將那一片片薄如蟬翼的魚片鋪在?冰山上,得已留下最好的口感。
那道菜無疑是極好吃的,蘭殊還精心用蔥薑白梅橘鹽等等研磨出了香味俱佳的調料,耗了半天心血,滿心歡喜地捧著?食盒往前殿裡去?。
那日太子?殿下難得有空,叫一家?子?人到前殿吃午膳。
一開始,秦陌看到那道菜,眼裡是有驚喜的,轉而?聽到是她下的廚,神色卻沉了下來。
她那天不惜一大早起來準備,牟足了心思,最後卻沒得他?半句稱讚。
他?甚至都沒有碰過那道菜。
就彷佛當著?滿屋子?人的麵,昭告天下,這樣?的討好在?他?這,是沒有用的。
是有討好的吧,那陣子?,正?值她想求他?幫她兩個親弟弟脫離賤籍。
可她拿著?冰刃忍著?疼的時候,真的,也隻是想讓他?吃一道美味的魚膾。
所以,還是秦陌那個混蛋的錯。
一點?兒不懂憐香惜玉,還不愛惜糧食!
這一世的蘭殊,在?心裡狠狠罵道——
臥房內。
秦陌正?坐在?案幾前,根據近日積攢到的線索,順著?暗渠外流的方向,在?川山峽穀一帶,大致圈畫了幾處適宜囤兵的地點?。
川山山脈連綿,地勢複雜,排查起來並?不簡單。
他?決意明日再安排人手探尋,伸手將地圖卷好,剛起身,忽而?側首,冷不丁打了好幾個噴嚏。
眼下已是四月,草長?鶯飛,暖風拂麵,他?沒有任何受涼的征兆,心懷疑竇,不由冷嗤了一聲。
難不成?有人在?罵他??
秦陌輕蹭了蹭鼻尖,拉開案幾下的抽屜暗格,將地圖收斂好,再抬首,崔蘭殊端著?一碟子?果仁,走了進?來。
蘭殊隻是象征性看了他?一眼,並?沒有搭話的念頭。
兩人相顧無言,秦陌仰頭望了眼窗外,見時候還早,從書?架上拿出了一本兵書?,置於燈火下拜讀。
蘭殊坐到了屋內另一隅的矮幾前,無聊的要死,竟一壁磕著?各類試吃的果仁,一壁從棋盤上拈著?棋子?玩,來來回回,落子?的清越聲與齒間的嘎嘣聲反複響起。
秦陌看書?喜靜,忍無可忍,視線朝她掠了去?。
正?值蘭殊拿起了一枚黑子?,對著?窗台傾灑的月光映照。
那曜石黑得泛出了綠光,倒映在?她眼眸裡,墨綠墨綠的,加之眉目如畫,麵如白玉,乍一看,真像是個話本子?裡轉眼就能變身的狐狸精。
秦陌愣了會。
直到她如芒在?背,下意識回過頭,與他?的視線在?半空中交彙,少年才發現自己竟看入了神。
他?側過眸,神色微斂,心裡冷笑了聲。
哪有這麼聒噪的狐狸精。
秦陌譏諷道:“你吃完了沒有?”
“還差一點?,不過我覺得鹽味的普遍更好吃,二哥哥要嘗嘗嗎?”
從崔蘭殊的語氣中,你永遠聽不出她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她總是問什麼,答什麼,溫溫和和的,還老愛睜著?一雙又大又亮的眸子?將你透徹地望著?。
秦陌牙根癢了下,冷著?臉道:“不必。”
他?本來想把她趕出去?,但見屋外天色已黑,更深露重,少年沉吟了片刻,又覺得,算了。
蘭殊繼續磕著?,大有把這陣子?受的所有氣都通過嘎嘣嘎嘣的方式,傳達給他?聽,十分打擾他?的同時,不忘在?心裡盤算著?明兒去?蜜餞鋪子?,她要分彆預訂多少額度的堅果。
蘭殊垂著?螓首,低頭看著?棋盤。
矮幾旁邊的昏黃燈火,迎上了一陣短風,忽而?搖曳了下,一道頎長?的身影蔽了過來。
她抬眸一看,少年在?她對麵坐了下來,麵無表情地撚起了桌上的一枚棋子?。
四目相對,秦陌掃了眼她自個鋪陳的棋麵,似疑似譏地勾唇,“還真會下棋?”
蘭殊似訥似答地啊了聲。
秦陌被她吵的完全沒了心思看書?,望著?那棋麵,鬼使神差想到長?安街頭巷尾的那些稱頌裡,崔氏第一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她看著?這麼傻的人,竟也會布局下棋?
秦陌心裡稱奇,驀然生出兩分討教的心思,也指著?借此把她打壓住,讓她可以安靜下來。
再這麼下去?,少年懷疑自個待會入睡的時候,耳邊都還在?回蕩著?那一陣陣嗑瓜子?的聲音。
秦陌一在?棋盤對麵坐下,成?功阻擾了她的聒噪。
隻是少年並?未料到,崔蘭殊的棋藝,遠遠在?他?之上。一局下來,反倒大半的時間,都是他?在?猶疑。
更未料到,崔蘭殊會在?贏的那刻,一時忘形,明明是第一回同他?下棋,卻彷佛經過了無數次挑戰後,終於通關了般,高興得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撫掌,下意識嚷了聲:“我贏了我贏了!快脫!”
秦陌凝望著?她歡呼雀躍的神情,同耗子?掉進?了米缸般,眉宇忍不住微微蹙起,“脫什麼?”
蘭殊神色一僵,愣怔了片刻,似是才反應到自己無意間混淆了什麼場合,雙靨駭然失色,美玉般的臉蛋,頓時紅一陣白一陣起來。
短促的沉默,還是秦陌先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原來崔家?姑娘以前同人對弈,都喜歡輸了就脫的嗎?”
少年不自覺間,又聯想到崔氏女自小學習媚術的那些傳言。
蘭殊最不愛他?這樣?刻薄說話,咬了咬下唇,反駁道:“倒也不必一下殃及整個家?裡的姑娘。”
秦陌冷嗤了聲,“那就是你個人愛好?”
蘭殊美眸圓瞪,抵不住雙靨泛出了兩片火燒般的紅雲,有氣無力地嗡嗡了聲,“你才愛好”
少年將黑子?朝棋盒裡一灑,往後一靠,鼻尖溢出了一絲冷笑,“我可沒這麼變態。”
蘭殊頰邊紅暈更甚,睜大了眸子?,一眼又一眼不住地瞪向了他?。
明明就是他?!
上一世為了欺辱她,總愛和她這麼下棋,她才下意識習慣
她以前從沒下贏過他?。
棋藝都是在?連敗中精進?的。
隻虧得現在?他?才十六,棋藝還未精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而?她已有多年同他?對弈的經驗,才得已“趁人之危”。
蘭殊曾有過在?他?麵前輸了個底朝天的屈辱史,那可真是,連兜衣都不剩一件。
便是有那樣?一段屈辱史,她才會在?猝然間贏了之後,一時得意忘形
如今回想,他?那會完全就是在?捉弄她。
隻怪她自個癡傻,誤以為這是兩人的閨中密趣。
秦陌涼颼颼瞟了她一眼,不忘繼續譏諷:“想不到你們?崔氏女,玩得還挺花。”
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這會兒卻事不關己地看她笑話,蘭殊素日的平心靜氣化為了泡影,頓時氣得有些快炸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平複著?起起伏伏的胸腔,牽起唇角,對此評價:“的確挺好玩的。”
少年的眼角,幾不可聞地抽了一下。
雖說與他?無關,卻不知怎得,他?一點?都不想去?聯想到她同彆人玩過這種遊戲。
大抵是他?沒有這麼不知廉恥,才會對這種事情如此反感吧。
秦陌心想。
蘭殊卻露出了不以為意的笑紋,微微朝他?這廂側過了身子?,大大方方,同他?溫言細語建議道:“世子?爺不妨和盧四哥哥試一試?”
秦陌眉頭的青筋猛地一跳。
蘭殊給他?出謀劃策道:“您就配合著?激將法用,開玩笑般說他?不敢玩就是怕輸,他?那樣?的棋癡,應當會受用。反正?您脫還是他?脫,吃虧的都不是您。”
反正?,您當初就是這麼激我的。
秦陌:“”
秦陌唇角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微微眯起了雙眼,“你還挺了解他?的?”
蘭殊不知所謂地笑了笑,“我認識他?可比您早。”
範陽盧氏與清河崔氏都貴列於五姓七望,世家?高門?盤根錯節,入駐長?安的子?弟之間互有來往,委實正?常。
蘭殊的發小盧梓暮,正?是盧堯辰的堂妹,小時候,她經常去?盧家?竄門?。
秦陌不屑道:“我和義兄下棋,從來不計輸贏。”
蘭殊輕輕哦了聲。
也是,你對他?從來都是寬仁體諒。
對我,總是這兒計較,那兒計較。
蘭殊扯了扯唇角,雙眸盈盈將他?望著?,透著?幾分認真,幾分玩笑,幾分惻然,“您就不想看嗎?”
秦陌乜了她一眼。
都是男人,他?有的我也有,有什麼好看?
少年冷不丁心想。
蘭殊雙手托腮,“反正?盧四哥哥至今尚未娶妻生子?,您還有機會。”
麵對她的揶揄,秦陌轉了下手上的雲子?,懶得理她。
盧堯辰不娶妻生子?,是因?體弱多病,不願耽誤她人。他?並?不是一個斷袖。
秦陌也沒有起過半分脅迫他?的心思,隻想默默守護著?他?。
隻要義兄不喜歡,少年誓不會沾染任何令他?生厭的情.欲,去?辱沒了他?。
義兄那樣?羸弱,脫俗出塵猶如天上的皎月,豈能遭那等折辱。
秦陌從來沒想過一定要占有什麼,隻要人安好,就那樣?遙遙望著?,也未嘗不可。
少年自認不是什麼偏執、占有欲強的人。
可就在?今夜的夢境裡,那間有異色山茶花的屋內,他?的眼裡,充斥著?深不見底的欲.色,將棋盤置於拔步床內,闔著?床簾,同她坐在?棋盤前,落下的雲子?,一步比一步刻薄。
幾盤下來,生生將女兒家?逼了個一.絲.不.掛。
第023章 第 23 章
她?僅有他半個手掌大的細白雙手, 顫抖著上下遮掩,卻蔽不住分毫。
而?他眼眸深幽,凝著她?, 喉結緩緩下沉,覆手攬起她微微發軟的腰身,抱坐在了棋盤上。
男人貼著她?的額尖, 布滿了危險的氣息, “我今天聽到了一個傳聞。”
“聽聞崔氏第一美人嫁人以前, 喜在茶樓出沒,最好?與有緣人下棋。美人棋藝精絕,遠負盛名,以致後來,滿城才?俊不惜拋擲千金,隻求與其對弈。當真是魅惑人心的, 傾城才?女。”
床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澤,透過床簾, 照進了拔步床內,女兒家一雙清澈的眸眼閃爍在夜裡, 就像灑滿了繁星的湖泊。
她?一下接著一下忽閃著睫羽, 望著他淩厲的眉眼, 不敢出聲。
而?他厲聲冷笑:“所以, 你到底收過幾個千金?”
“我”她?似是?有難言之隱,不知?如?何作答。
他也沒給?她?機會回答,低頭咬住了那雙柔軟的櫻唇, 將她?所有準備脫口而?出的音節, 儘數化在了她?喉間,悶吞下咽。
輕攏, 碾壓,唇齒相?纏,床褥上撒落了一地的棋子。
男人將她?抵在棋盤上,眼底的瘋狂與占有,少年迄今不曾有過。
“以後,你隻能和我下棋!”——
第?二日,秦陌頂著昏沉的腦袋醒來,睜眼,恰好?又?是?蘭殊將早膳端進屋門的身影。
秦陌眉間鬱鬱,有心再度發作,望著她?一臉不知?者無罪的懵懂無辜,驀然又?覺得好?生沒勁。
即使一個狠心料理了她?,他也沒辦法解決這些亂七八糟的夢境,心裡憋屈的很。
鼻尖那陣圍困了他一晚的清香似有若無,揮之不去,眼前人就像一個美麗的陷阱,好?似看久了,不自覺就會掉進去。
少年急忙撇開了目光,神色冷淡。
蘭殊的眼底儘是?茫然。
怎得又?生氣了?——
接下來的幾天,少年忙著安排人手尋找輜重的藏匿處,倒也沒空找她?的麻煩。
今日,秦陌剛走出門,不知?想到了什麼,轉身邁回門檻,朝著櫃前的蘭殊望了過去。
蘭殊正在對賬,聽到腳步聲,抬眸與他四目交彙,還以為他又?是?哪裡看不過去,要來冷嘲熱諷些什麼。
少年沉吟了片刻,“近些日子城裡不太平,我不在的時候,你彆亂出門。”
蘭殊愣怔了下。
那幾件謀害少女的案子一直沒破,秦陌難得冒出了一絲擔憂,望著她?那張俏麗的麵容,並不希望哪天回來,看見崔蘭殊缺了胳膊少了腿。
畢竟她?哪兒都好?看,要是?被人帶走一部分,可就不完美了。
蘭殊頷首承應,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她?已?享受了數日的太平,掐指一算,自個在南疆的那場劫數,即將來臨。
蘭殊默默在心裡給?自己打了打氣,隻盼著一切都能如?她?所料地運轉。
這一日,蘭殊與祿伯在後院支起了架子曬陳皮。
祿伯眼帶笑意地說起今日來酒坊的路上,他聽到街坊鄰裡都在議論胡楊巷裡的酒坊酒好?,連縣令吳大人都特地趕著新酒啟封的時候來買。
葛二叔生辰那晚,祿伯剛好?休息不在。
他凝著蘭殊一臉自豪的笑意,試探著問:“新開封的洛神花酒,您有沒有得到吳大人的誇讚?”
蘭殊噙笑道:“自然有,大人還留下來喝了好?幾杯呢。”
祿伯見她?高興,跟著笑了笑,笑完之後,老人的眼底閃過了一絲晦暗不明的擔憂,直直投向了蘭殊。
蘭殊似有所感,眼波一旋,朝他看了過來。
祿伯躲避了她?的目光,心懷感慨道:“東家的洛神花酒確實釀的好?,想來上回老奴喝到這麼好?的花果酒,還是?奴家小姐在世?的時候。”
蘭殊薄露笑意問道:“您家小姐也會釀洛神花酒?”
祿伯仿若陷入了回憶,讚歎道:“小姐的洛神花酒,是?老奴喝過最好?的酒!”
評價如?此之高,令蘭殊忍不住好?奇起來,急匆匆把新一簍的陳皮儘數倒在了架子上,抬首望了眼朗朗晴空,搬來兩張矮凳,於陰涼處放置下來,詢問道:“能得您這麼高的評價,那位小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話音一圃,蘭殊坐下,拍了拍旁側的凳子,一副聆聽的姿態。
祿伯緩緩矮下身,先看了她?一眼,轉而?望向萬裡無雲的天際,“小姐她?,花容月貌,心靈手巧。很小就開始幫著家裡打點?生意,街坊鄰裡都很喜歡她?。”
蘭殊露出恍人的笑紋,半詢問半玩笑道:“那肯定也很招兒郎喜歡吧?”
祿伯目露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差點?兒以為她?已?經知?曉了他想說什麼。
蘭殊投來的視線清澈單純,祿伯沉吟了片刻,笑了笑,娓娓道來道:“當時四周鄰裡的同齡兒郎都很愛慕小姐。不過隻有一個人,打動過她?的心。小姐十歲那年,曾遇到過一個少年”
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下,那是?一場非常美好?的邂逅。
兩人青梅竹馬,長大後,情?投意合,雙方家長都很滿意,商議著給?他們訂了親。
可惜小姐家裡出了一些變故,她?忽而?躍上枝頭,成了富貴人家的女兒。兩人也就變得門不當戶不對起來。
小姐新家的長輩不同意她?和那少年在一起,帶著小姐離開了故鄉。
小姐在新家裡過得並不好?,處處受到排擠,最後還為了家族聯姻,被迫嫁給?了不愛之人。
新郎官一開始看不起小姐以前是?個鄉下丫頭,並不善待小姐,可小姐性子溫和,不吵不鬨,將家裡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日子久了,那郎君漸漸接納了小姐,小姐也慢慢有了身孕。
“本以為守得雲開見月明,誰知?老天爺如?此不公,偏叫小姐在分娩之日難產,將她?收了回去”
祿伯說著說著,兩行眼淚便落了下來。
蘭殊從袖中?掏出了手帕,遞給?他,輕歎了聲息,“您家小姐命運多舛,最後沒能嫁得如?意郎君,也不自怨自艾,如?此樂觀向上,確是?老天不公平。”
祿伯接過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聽到蘭殊這麼一說,喉嚨滾了滾,直直將她?望著,張了張嘴,有什麼隱忍已?久的話,正要脫口而?出。
前堂,忽而?傳來了搖鈴之聲。
蘭殊打簾一看,吳甫仁衝她?輕輕微笑了下,“今日休沐,想再買一壺洛神花酒。”
蘭殊和顏為他取酒,回眸,卻不見祿伯跟來的身影。
以往來了客人,祿伯從不躲懶,都會緊隨在她?身後而?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
偏偏吳甫仁來時,他有意無意的,總會躲在後院,避免與他接觸。
這會蘭殊站在櫃前收賬,祿伯悄然掀開門簾,視線一觸及櫃台前的吳甫仁,他的瞳仁便驀地一縮,臉色慘白起來。
蘭殊悄無聲息地將這一幕看在眼裡。
待吳甫仁提著酒壇離開,蘭殊噙著笑意,款款轉身回了後院,全然沒注意到身後,吳甫仁注視著她?的背影,目光落在她?隨著蓮步搖曳的雙手上,眼底泛出了一絲晦暗不明的陰鷙。
祿伯躲在門後,將那道幾乎閃著殺意的視線看在了眼底,心驚膽顫。
蘭殊邁過門欄,步子不由快了兩步,一不小心,趔趄了下。
“東家”祿伯站在旁邊,及時朝她?伸出了手。
蘭殊眼疾手快,接過他的扶持,搭住了他的腕臂。
祿伯下意識抬頭,眼底對她?的擔憂一覽無餘。
少女的視線,卻是?難得的沉穩沉靜。
這個素來天真爛漫的少女,反抓住了他的手臂,神色微斂,忽而?變了個人似的,澄澈如?水的雙眸,閃過一絲機敏的睿智,“祿伯,您剛剛說的那位樹下的少年,是?吳大人嗎?”
“您說的小姐,是?不是?我娘?”
祿伯心裡一咯噔。
原來,她?早就看出來了嗎?——
上一世?,便是?今晚,蘭殊與其他無故失蹤的少女一樣?,遭人打昏擄走。
當時城裡並不太平,秦陌要探查囤兵的藏匿點?,一時間騰不開身,特意叮囑過她?,乖乖在店裡待著,夜裡不要出門,等他回來。
她?一直很聽話,可就這日,店裡來了個迷路的小孩。
蘭殊看不得小孩哭鬨的可憐樣?,聽那孩子說出的住址相?隔不過一條街,來回也不耽誤多少時間,就一個人提著燈籠,把那個小孩送回了家。
不想回來的時候,就出了意外。
那時她?整個人被人用麻袋套走了,並不知?曉世?子爺回來發現她?不見後是?個什麼狀態,隻在後來聽他說是?祿伯給?了他線索,他才?找到了她?。
回想起上一世?秦陌猶如?神兵天降的畫麵,於千鈞一發之際將她?救下,蘭殊至今,都是?感激涕零,連帶著今晚看向他的目光,都要溫柔親切了不少。
這一回,她?在昏迷後蘇醒的第?一眼,終於不再是?驚恐不堪了。
世?子爺那可靠又?偉岸的身影,就躬在她?身旁,透過井口斜斜而?入的月光,映入她?的眼簾。
“噓——”秦陌一將她?從石床上喚醒,便朝唇邊豎起了食指。
蘭殊抿緊了雙唇點?頭,小心翼翼挪動著身下的衣料,儘量將摩擦聲降至最低,緩緩撐腰起身,詢問:“他還在這?”
“在上麵。”秦陌目光瞬向了上邊的洞口。
“我們現在在哪?”
“城南榕樹邊的枯井下麵。”
蘭殊美眸瞪圓,環視四周凹凸不平的岩石,詫異那不過尺寸的枯井之下,竟是?這麼大一片空曠崎嶇的溶洞。
秦陌朝她?伸出了手,她?拽著他的臂膀,輕手輕腳地下了地,手腕無意間觸到了他腰間的劍柄,玄鐵冰涼,卻讓她?說不出的安心。
蘭殊乖覺跟在了他身後。
上一世?,蘭殊年紀小,在這兒受得驚嚇過度,手上又?受了重傷,接下來的時日,一直窩在屋裡養傷。
秦陌見她?後怕的緊,很多事情?也沒同她?細說,省得勾起她?不好?的回憶。
是?以,後來發生的很多事情?,蘭殊並不知?情?。
這也是?蘭殊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依照前世?的發展,再度接受被擄走的命運。
她?怕擅自更改局勢,會讓秦陌錯過破局的時機。
隻是?這一世?,她?再不是?被迫掉入陷阱,而?是?主動請君入甕了。
黑暗潮濕的空間,總是?容易引起小姑娘的恐懼。
蘭殊躲在他身後挪步,雖然沒敢貼著他,但通過她?緊緊攥住他衣袖的手,秦陌仍能感覺得出,她?在微微發抖。
少年的方向感極好?,在這樣?彎彎繞繞的溶洞之中?,竟也搜出了他們尋找的目標。
穿過另一處洞穴,眼前的偉岸少年忽而?停了下來,意味不明地朝蘭殊看了一眼,驀然抬起指尖。
蘭殊下意識順著他指尖指向的方向,扭過頭,一瞬間,嚇得三魂七魄在都纖繩上來回蕩,撲在他身後,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身後的一辟溶洞內,安置了一副冰棺。
冰玉棺中?的女子,靜靜躺在裡麵,皮膚慘白,睜大著雙眸,卻一動不動。
第024章 第 24 章
像是一副人偶, 卻擁有細膩的肌膚紋理。
像是個真人,乍一看去,那一頭茂密的烏發下, 又藏著精細的縫合痕跡。
脖頸處,眼?眶處,都有細線縫合的痕跡。
像是一具七拚八湊的軀體, 沒?有雙手。
一聯想?到上一世?自己的手險些被砍下, 和這副屍身縫在一塊, 蘭殊背後?竄起?一股涼意,從發梢一直涼到了腳趾尖,如墜冰窖,狠狠打了個哆嗦。
看來,秦陌後?來選擇什麼都不與她說,什麼都沒?給她看, 確是為了她著想?。
憑她那時的年?紀,受到這種視覺衝擊, 非得落一輩子的陰影。
秦陌見她鬢邊已?經?冒出了冷汗,收斂了兩分逗弄之心, 將她往後?拉了幾分。
蘭殊怕歸怕, 到底存下了兩輩子的膽, 這會?子反而好奇心勝過了恐懼, 忍不住從秦陌身後?探出了半個頭,朝那女屍再看了眼?。
秦陌輕嗤一聲,簡直懶得管她。
前世?, 蘭殊被救下沒?多久, 便因手臂失血過多昏了過去,並?沒?有見到這副女屍的真身。
如今望著她鎖骨間有一處小小的傷疤, 以金絲勾勒的花鈿掩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瑰麗之美,蘭殊驀然想?起?自己上一世?死?時,胸口處留下的箭孔。
她忽而很希望,秦陌也能找入殮師幫她繡朵花遮蓋一下,不然多難看。
蘭殊慣是極愛美的。
可?他都把她燒了,估計也沒?那閒情逸致給她料理這些外在的東西。
這廂,秦陌朝那棺中掃了一眼?,腦海中卻有另一個畫麵一閃而過。
畫麵裡,也有一名女子,躺在了冒著白煙兒的冰棺之中,熟悉的姿容傾城絕色,那向來聒噪的櫻唇,卻蒼白不堪。
裙頭上方的胸口處,繡了一朵烈焰的牡丹花。
秦陌心口頓如巨石碾過,這股摧心肝的滋味來得莫名,卻疼得他腳尖一軟,經?不住,扶住了棺槨的邊沿。
少年?的指尖隱隱泛出了蒼白,額間有薄汗滴落。
蘭殊左思右想?還是過不去,彆過頭,小心翼翼朝他詢問:“假如,我是說假如,哪天我要是死?了,您會?幫我整理一下遺容嗎?”
秦陌渾身的血液逆流般梗塞在肋骨之下,他皺緊了眉頭,凝視她許久,怒斥了聲:“你晦不晦氣?”
出門在外,居然問這種死?不死?的問題。
蘭殊撇了撇嘴。
就知道他不會?,拉倒。
她輕哼了聲,一轉頭,眼?前忽而一把長刀,徑直朝他們劈了過來。
秦陌連忙拽著蘭殊側身一旋,身形敏捷,近乎寫意,錚亮的刀鋒從他眼?前劃過,在他臉上照出了一條細長的光。
那持刀者一刀將他們從棺槨旁邊劈開,直直護在冰棺前,蒙著麵,聲音冷然,“你們,好大的膽子。”
他們不過是環在棺前多看了兩眼?,他卻像是遭了羞.辱,自己的寶物遭到了褻瀆一般,雙眸猶如鷹隼,眯縫著眼?將他們凝著,手上青光一旋,大有將他們置於死?地的氣勢。
蘭殊嗓尖微動,心跳如鼓,從善如流地躲到了秦陌身後?。
那蒙麵人大喝一聲,提起?長刀,一刀劈將而來。
秦陌拔劍應對,卷起?劍花,銀光閃閃,朝著他心口直搠。
那人身隨劍走,見少年?使劍之中帶著一股不屬於劍術的挑搠回旋,迎上秦陌一招剛猛似如“回馬槍”的劍鋒,心口不由一怔。
明明不過一個半大的孩子,一劍刺來,他以刀背抵擋,卻震得手腕發麻。
秦陌的招數靈動變幻,鬥然間擰腰縱臂,旋轉劍鋒,直指他的麵門。
蒙麵人眼?眸微瞠,避向後?仰,卻還是被劍尖挑上了頭頂,豎冠一斷,那一頭墨發,竟也跟著掉了下來。
蘭殊一下回想?起?少女受害案的嫌疑犯,疑是個禿瓢。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和尚身上,孰不知,一切都是凶犯的蓄意引導,迷惑人眼?。
秦陌乘勝追擊,緊接著又是一套遊龍連招,直接放倒了蒙麵人。
少年?用劍一把挑下了他的麵罩,吳甫仁已?成手下敗將,卻睜大著雙眼?,凝視著他,“你為何會?使秦家槍?你究竟是何人!”
少年?懶得回話,一拳打昏了他。
回眸,隻見崔蘭殊不知何時從哪個犄角旮旯的安全地帶冒了出來,款款朝著那地上掉落的男子頭套走去。
蘭殊並?非對那頭套感興趣,隻是注意到頭套掉落的同時,那從吳甫仁胸口還飛出了一枚藕色香囊。
她撿起?了掉在頭套旁邊的香囊,好奇地拉開了穗子封口,從中,拿出了一條樸舊的女兒香帕,和一個十分機巧的魯班球。
秦陌撿起?吳甫仁挑落地上的長刀,湊前一看,隻見那刀柄之上,竟雕了一團熊熊火焰,刻了“玄策”兩字。
少年?的眉宇,凜然蹙起?——
吳甫仁被一盆刺骨的涼水潑醒。剛睜眼?,迎麵是佛蓮之上,觀音菩薩寬大的腳趾金身。
旁邊傳來了一句平心靜氣的“阿彌陀佛”。
吳甫仁蹙眉抬首,一位同他一樣的禿瓢,一身素色袈裟,一張淡然的眉清目秀臉,二三十年?歲,雙手合十稽首,映入他的眼?簾。
靜塵作為觀音廟裡的監寺,實為趙桓晉派給秦陌的暗樁頭目。
兩個禿子四目交彙,靜塵輕歎了聲息,端著一張隻懂吃齋念佛的臉,悄然拿出了武僧棍,悵然望了眼?那蓮座上大慈大悲的觀音麵,“我佛慈悲,還請施主念在菩薩的麵上,如實招來,少吃些皮肉之苦。”——
觀音廟的另一廂。
直到了燈火通明之處,蘭殊看到少年?手臂上淋淋的血跡,才發現秦陌同吳甫仁的打鬥,並?不似她當時看來那麼遊刃有餘。
交鋒之間,他的左手臂上挨了一大刀,卻從始至終,沒?吭一聲。
蘭殊坐在了禪房幫他處理。
她剛打好結,闔上藥瓶蓋,屋門輕輕被人叩響。
要數這世?上長得好看的禿驢,靜塵自然得算一個。饒是如此?,蘭殊還是皺巴巴了一張臉,並?不樂意看到他。
靜塵亦愁眉苦臉地進了門,稽首行禮,同秦陌稟報:“吳施主嘴硬的很。”
打了他五十大棍,一個字沒?撬出來。
靜塵回想?起?吳甫仁那嚴刑拷打不吭一聲的模樣,忍不住又發自內心感慨了句,“不愧是玄策軍。”
話音一墜兒地,秦陌眉宇蹙起?,望向了禪房牆邊,他從吳甫仁那裡繳獲的那把長刀。
那刀柄時常被人珍愛擦拭,在昏黃的夜燈下,散發著粼粼青光。
戰神秦葑在世?時,曾是大周軍隊最?為強勢的時期,摧堅陷陣,所?向披靡。
秦葑麾下直接率領的玄策軍,驍勇善戰,無往不利。
大周從戎之人,無人不以加入玄策軍為榮,將其視為人生信仰。軍中將士浴血沙場,不畏生死?,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那烈烈焰火,便是玄策軍曾經?的圖騰標誌。
“他也配當玄策軍?”一想?到吳甫仁的所?作所?為,秦陌唇角抿直,嗓音冷然。
靜塵見他眼?中泛出了一絲嚴寒,一時噤聲不語。
秦陌親自起?身,朝著佛堂方向走去。
蘭殊不由跟了兩步,少年?瞥見地上隨他而來的嬌俏影子,忽而回過頭,望著她瑩瑩的眼?眸,默然片刻,“你待在這。”
蘭殊杵在原地,怔怔看著他們兩人離去的背影。
有什麼是我活兩世?還不能看的嗎?——
彆看靜塵生了一張救苦救難普渡眾生臉,下起?手來,又狠又厲,絕不心軟。
饒是秦陌這等見慣了血腥的人,看著吳甫仁那後?背連帶著臀部打的一團血肉模糊,也不得不倒立了一層寒毛,蹙著眉頭,忍下胸口翻湧而來的一陣不適感。
這等畫麵,的確不適宜崔蘭殊看。
吳甫仁於血泊中艱難抬起?頭來,目如鬼火,緊盯著他,“你到底是誰!”
秦陌並?沒?有看他,倚身坐到了旁邊的供台上,掌心撫過那柄長刀,垂眸盯著上麵的字,神色微斂,佛台昏暗的燈火下,叫人看不分明,“我姓秦,單名一個陌。”
吳甫仁眼?底閃過一絲驚駭,唇角不自覺抖了抖,又剛又硬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瞬間的虛色,“你是大帥的公子”
秦陌從靜塵手上接過了一封密信,朝著吳甫仁眼?前抖了抖,開門見山道:“周荀囤的輜重,你幫他藏哪裡了?”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秦陌今夜方將這殘害少女的凶手一抓,靜塵那廂正好攔截到了節度使周荀密傳過來的信件。
吳甫仁就是那晚暗渠邊上的人。
他佯作被周荀下放到了邊境,實則是為了在隴川這等地貌繁雜處,物色隱秘地帶,為其囤兵。
吳甫仁看著那密件上熟悉的封口已?開,神色一動,短促的沉默。
秦陌見他還在嘴硬,冷然笑了聲,轉頭命靜塵把那副女屍扛了進來。
吳甫仁瞳仁驀然一縮,目光死?死?釘在那屍軀上,“你要做什麼?”
他雙手被繩索反絞,卻近乎有些不顧折斷地掙紮起?來,“你們彆碰她!”
溶洞內,見吳甫仁如此?維護這具女屍,秦陌便看出這東西對他意義非常。少年?麵無表情地重複了句:“輜重在哪?”
吳甫仁咬了咬牙根,望著那副女屍,雙眸深沉。
秦陌目光朝靜塵一瞬,和尚滿嘴的“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從供台上,拿來了一盞燒得最?為旺盛的燭台。
靜塵無奈朝著吳甫仁歎息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施主請不要逼急了世?子爺,讓他來逼貧僧。”
那燭台不經?意一晃,幾點香蠟便落在了那屍體的衣袖上。
吳甫仁仰天長嘯了聲,奮力掙脫。旁邊來了另幾個武僧,直接將他按倒在地上。
靜塵麵無表情地將燭火靠近了女屍。
吳甫仁大喝大叫起?來,聲嘶力竭,眼?睛死?死?瞪著他手上的動作。
就在那跳動的燭火即將擦過女子的發跡,吳甫仁心慌意亂,怒吼了聲,“在川山峽穀,黑風寨!”
秦陌雙眸驀然睜大了起?來。
黑風寨,那不是土匪窩嗎?
他竟然還和土匪勾結!
秦陌手上反複摩挲著那刀柄上的圖騰,一想?到他曾是玄策軍,甚至陪過他父親一同出生入死?,少年?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在了他肩膀上。
吳甫仁滾落在地,剛抬頭,少年?將那陪他浴血多年?的長刀,徑直擲在了他的麵前。
秦陌怒斥道:“濫殺無辜,軍匪勾結,你可?真對得起?這把刀!”
吳甫仁低頭看著那日夜被他擦拭的刀鋒,腦海裡驀然回想?起?當年?秦大帥親自賜刀給他的音容笑貌,一時間眼?眶發紅。
他也不想?的,可?他沒?時間了
秦陌運了下氣,冷靜下來問:“你和他們怎麼合作的?”
吳甫仁抬起?了身子,再看向秦陌肅然淩厲的目光,和當年?他誓死?相隨的大帥幾乎如出一轍。他突然覺得羞愧不堪,不敢直視少年?的眼?睛,“用那個魯班球。”——
魯班球還在崔蘭殊那兒收著。
秦陌回到禪房時,蘭殊正坐在燭火前,隨意尋了一本經?書來看。
她安安靜靜的樣子,就好像當真參悟得懂那些繁複的經?文?一般,轉眼?就能入禪了。
不過今晚曆了這麼一場劫難,估計她也睡不著。
秦陌一進門,便問她魯班球放哪兒了。
蘭殊從袖口中掏出,雙手捧了過去,問道:“怎麼了?”
秦陌接過魯班球,簡單地看了她一眼?,望著她那雙清澈而充滿信任的雙眸,他斟酌了會?,把前因後?果,同她大概說了說。
這個魯班球裡麵,藏著峽穀山洞石門的鑰匙,但需要黑風寨的山匪頭子和吳甫仁一同核對口訣,才能把它打開。
魯班球上有九十九個刻著不同小篆的符文?,需要將它們根據口訣合理旋轉,球體才會?打開,否則,就會?自動銷毀。
秦陌通過吳甫仁口中,已?經?知曉了前半句。
待他領人把那山匪窩端了,便能知曉後?半句。
蘭殊並?不懷疑秦陌生擒山匪的能力。
隻是上一世?,那山匪頭子雖然被俘,打開了魯班球,卻和秦陌來了個魚死?網破,提前引爆了早早安插在輜重庫的火引,炸了整個山穀,一件兵器都沒?給他留下。
秦陌願意把審訊的結果告訴她,對她應當是有了幾分信任,蘭殊左思右想?,並?不避諱地先問了句:“吳大人可?有將他與節度使往日的通信往來保存好?”
這個問題秦陌剛剛審問過,“有。”
蘭殊微微點了點頭,“既有通信,那便是有了罪證,太子殿下那邊,我們也能交代了。接下來,便是那批輜重。若二哥哥繳獲了那批兵器,您打算如何處置?”
秦陌思忖了片刻,“自該上交朝廷,隻是”
“隻是您怕一上交,就不一定?能挪到您想?用到的地方?”蘭殊見他麵露猶疑,續接了他的話。
秦陌看了她一眼?。
蘭殊輕輕微笑,帶著些尋常的俏皮語氣道:“崔氏女兒自小就要學習看賬管家的,我雖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家底就那麼多的情況下,這邊挪一點,那邊挪一點,顧此?失彼,就總有一些地方,得的少一些。”
眼?下李乾還未登基,朝廷大小事宜,皆由內閣把控。
那幫老頭子素來忌憚長公主手上的兵符,這些年?憑著國?朝發展重點主要落在了工商與民生,他們把持著國?庫,對於軍政支出一削再削。
這批輜重要是到了京城,隻怕不會?落到軍營裡。
可?大周的軍隊,此?時正正需要崛起?。
蘭殊見少年?眉頭緊皺,悄悄靠近他的耳畔,“二哥哥想?不想?發一筆橫財?”
秦陌的視線一過來,蘭殊同他彎了彎清眸,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魯班球上,“這玩意我自小就愛玩,二哥哥把它給我,不用什麼山大王,我保證今晚給您解出來。”
上山剿匪,難免需要下令出兵,人多眼?雜。
但若能悄無聲息地拿到了鑰匙,秦陌便可?以在派兵上山剿匪之前,先帶靜塵他們偷偷把峽穀藏匿的輜重搬空。
搬哪兒先臨時存著,蘭殊都替他想?好了,就用那枯井下的溶洞。
而後?,他再在帶兵上山剿匪的空隙間,炸掉山穀,便能同內閣交代說輜重已?經?儘毀,朝廷那邊,也無跡可?尋。
待一切塵埃落定?,他們再把那批輜重,悄悄用商隊,運到北境的大營裡去。
蘭殊見他眼?裡閃過一絲心動,直接同他遞出了手,“反正您今晚也乾不了彆的事,不如讓我試一試?”——
上一世?,蘭殊直到秦陌鏟平了土匪窩之後?,才從昏迷中蘇醒。
她第一次見到這個魯班球,已?經?是輜重被炸光了以後?。
那時她並?不知這是個什麼玩意,隻覺得新奇,便抓在了手上把玩,秦陌大概是見她可?憐,有那麼點沒?保護好她的愧怍,直接將這玩意作為了賠禮,送給了她。
這個魯班球最?後?落到了她手上,成了她以後?解悶的玩具。
眼?下,彆說隻是將它解開,便是將它重置,於她都是信手捏來。
但蘭殊也不好一下就將它破解,顯得太過於輕鬆,引人生疑,她不停轉著那個小球,捯飭了好半晌,看著總是差那麼一點兒。
秦陌見她時不時朝他這廂窺探,臉上浮著一絲倍感壓力的紅暈,轉過身,給了她一個安靜放鬆的環境,自個兒,回到了觀音廟的前堂。
靜塵對於吳甫仁的審訊也差不多了。
秦陌佇立在佛堂外,迎著月色,聽著靜塵的回稟。
吳甫仁殘害那些少女,原是想?做出心愛之人的屍身。
靜塵雙手合十道:“節度使周荀告知了他一種南疆蟲穀中傳聞的秘術,隻要得到天竺聖物菩提蓮,配以蟲穀秘寶噬情蠱,置於亡者屍身心口處,將其焚燒,就能把亡故的魂魄留住,不入忘川,謀得一個重生。”
秦陌目露驚色,“謀得重生?”
轉眼?,靜塵當真將那從吳甫仁家中搜索出來的菩提蓮,遞了過來。
隻見那聖物鵪鶉蛋大,白玉雕的底,呈現出一朵多瓣蓮的形狀,中心卻有一小塊妖冶的血紅色。
少年?接過,放在手中摩挲了下,隱隱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秦陌心口猛地一沉,不由揉了揉胸口,攥緊那菩提蓮玉,眉宇緊緊蹙起?,“當真有這種秘術?”
他從來不信這等邪乎的事兒,難免憂慮這種妖邪之術流傳民間,迷惑百姓。
畢竟他不信,不代表彆人不信。
眼?前不就有個為此?瘋魔的典型。
吳甫仁那心愛之人,早已?化為了白骨。
他卻為愛瘋魔,特意尋了義莊的入殮師,學來繡屍之術,企圖給他的心上人,重塑一具屍身招魂。結果害了多少無辜的少女。
靜塵在南疆蟄伏多年?,自然聽聞過這類傳聞,稽首同秦陌說不必太過擔心,“吳施主鬼迷心竅,受人蒙騙,對此?邪術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個辦法隻是一個傳說,且有反噬,並?沒?有人真的試過。”
秦陌雙眸朝他瞬去,和尚雙手合十,細細解釋道:“逆天改命,本就有違常理,非常人可?為。這等反世?間倫常之事,必要有定?天下乾坤的氣運方能施展,古往今來,唯有開辟盛世?紀元的真龍天子可?有。”
“而此?法代價極大,即使得到菩提蓮留下亡魂,生者還需召噬情蠱入體,日夜煎熬於情思之中,以未來換取過往。魏晉朝前,南境曾有一位藩王痛失愛妃,就想?以此?法為兩人謀一個再續前緣。可?也難抵情蠱的日日折磨,臨了,望著殿外的錦繡山河,終是不舍,半途而廢。這菩提蓮上那一點紅,傳聞就是他用心頭血喂情蠱養出來的。”
秦陌指尖蹭了蹭菩提玉上那抹不同尋常的紅色,聞言嗤笑了聲,“看來那帝王還算清醒,人故有一死?,何苦如此?看不開。”
靜塵雙手合十,頷首道:“求生乃人之常情。世?人實難僅憑一個傳說,拿自己畢生的氣運與未來,換另一個人的往生。畢竟,誰又知道那人是否真的回去,與過去的自己,再續前緣了呢?”
秦陌對此?全無依據的騙術嗤之以鼻,再度摩挲了一下那玉麵,輕聳肩頭,隻覺得荒謬可?笑。
靜塵續說道:“起?初麵對節度使的教唆,吳施主尚有血性,並?不願做這等叛國?之事。可?節度使真的有菩提蓮,吳施主心中執念過深,為了這枚菩提蓮,答應幫他囤兵。”
“他原也不想?殘害百姓,這些年?,隻暗中同義莊勾結,搜尋已?死?之人的屍身,尋找相似的部位。”
“可?就在去年?,他發現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秦陌雙眸發沉,“所?以他的頭發掉光了?”
“正是。”靜塵歎了口氣,“吳施主覺得自己沒?有時間了,不能再隻憑著尋找死?去的屍身來造出他的心上人,便開始泥足深陷。”
話音一圃,秦陌仰頭,望了眼?漆黑的天空。
院中的月光,透過樹枝縫隙,照在地上,打出星星點點的斑光。
短促的沉默過後?,秦陌將菩提蓮沒?收,囑人將那副女屍放回冰棺,待他處理完山匪一事,再將吳甫仁和屍身一並?送入府衙審判。
夜色闌珊,幾名武僧將冰棺挪出了觀音堂,走過廊下,秦陌目光不經?意朝那女屍再看了一眼?,不知怎麼,他忽然很想?回後?院禪房,看一看崔蘭殊。
他把這一奇怪的念頭,歸咎於他應該是想?回禪房看看崔蘭殊有沒?有解開那個魯班球。
遠遠在長廊上,秦陌看見房內通明的燈火下,映照出了少女纖細的身影。
活生生的,竟叫他泛出了一絲莫名的安心。
秦陌焦急的步伐,不由緩了下來,盯著那道剪影,愣怔了片刻。轉念一想?,這麼晚了,她屋裡的燈竟還沒?有滅下。
少年?以為她正在為了破解魯班球秉燈苦戰,一時間又不忍心打擾,省得給她壓力。
秦陌腳尖一旋,轉頭朝隔壁更小的禪房走了去。
孰不知屋內,那魯班球早已?打了開來。蘭殊百無聊賴等待他過來驗貨,見他遲遲不來,轉身倒在榻上睡著了,都忘記了吹燈——
此?時已?過了三更,更深露重。
秦陌走入小禪房內,脫下外袍,倚在了床榻間,閉目養神。
昏昏沉沉,少年?又入了夢。
第025章 第 25 章
這次, 他夢回了今日,蘭殊並沒有提前從祿伯那兒探得線索,在夜裡遭人擄走, 險些被?切了雙手。
崔蘭殊一個拖油瓶非要跟他來這龍潭虎穴,秦陌一開始,還?是?很盼著讓她吃一記教訓, 長一長記性的。
可經過了幾個月的相處, 那夜回到?酒坊, 察覺到?她失蹤的霎那間,他發了瘋似的跑到?了街上,四處搜尋。
撞見祿伯的那刻,少?年清清楚楚從他的瞳仁裡,看到?了自?己蒼白如紙的臉色,頭一回體會到?, 什麼叫心急如焚。
夢裡的他,深深懊惱著, 自?己為何如此掉以?輕心,竟沒有在周圍安插人手, 看顧她一二。
祿伯告知他自?己曾無意間, 看見過吳甫仁下枯井。
他二話不說跳進了枯井內, 萬幸趕上了趟, 將她救了回來。
看著崔蘭殊倚在他懷裡,盯著自?己血淋淋的手臂,嗚嗚咽咽哭了許久, 秦陌以?為她嚇壞了。
也是?頭一回, 他叫一個女兒家的金豆子鎮住了,素來堅如磐石的心口, 被?她哭出了兩分?心疼,語氣不由得緩和了好幾分?。
他輕拍著她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
她卻哭嚷著愈發凶狠,“哪裡沒事,這麼深的口子,到?時候留了疤,肯定就不好看了!”
“我不好看了!”
秦陌:“”
後來,他敵不過她可?憐巴巴的樣子,花了不少?心思,給她尋來了祛疤的良藥,將那疤痕淡化到?了最小。
可?她還?是?喜歡時不時盯著那疤痕發呆。
每逢這時,他便會過去抱住她,抬起她的手腕,朝那裡親上一口。
而她總會愣一下,癟起嘴,眼裡卻含滿了笑意,笑盈盈用兩隻纖細的白手,勾上他的脖頸。
他一低頭,便看入了迷——
雞鳴時分?,蘭殊在床榻上悠悠轉醒。
下一刻,屋門被?人輕輕叩響。
“請進。”
少?年推門進來,桌上的燭台燒了一夜,燭柄上都是?凝固的蠟斑。隻見蘭殊揉了揉眼眶,睜著惺忪的雙眼,坐在了床前穿鞋。
桌上,已經解好的魯班球,中心露出一把機巧的石門鑰匙。
秦陌將那鑰匙揣入手中。
蘭殊抬起眼,微微帶著困意的清眸,透著一絲關切,“要動手了嗎?”
秦陌短促而低沉地嗯了聲,蘭殊快步起身,將他昨日留在屋內的劍,給他拿了過去。
秦陌接過,不經意朝她的手腕看了一眼。
並沒有夢境裡的疤痕。
以?後也不會有。
他的夢總是?與現實相反,叫他摸不著發夢的源頭。
秦陌吩咐道:“回酒坊,等我回來。”
蘭殊頷首,少?年沉吟片刻,似是?有些不放心,又從懷中掏出了一枚令牌,“要是?遇到?什麼難事,拿這個去六平街找劉倪,他是?趙桓晉的人,會保護好你。”
蘭殊愣了下,接下令牌,輕輕嗯了聲——
少?年披著晨露離開。
天空逐漸泛出了魚肚白,第一抹晨曦掃下,蘭殊回到?了酒坊門口。
祿伯一早就等候在了此處,他蹲在門邊,一見蘭殊安然無恙地回來,鬆了口氣的同時,忍不住關切:“甫仁他”
蘭殊如實相告:“吳大人已經被?抓獲。”
祿伯是?預感?到?了陸貞兒恐有危險,才特意接近的她。
他對蘭殊坦誠相待,蘭殊自?然也告知了他自?己與秦陌的真實身份。
祿伯眼底閃過了一絲愴然,顫抖著嗓音,“他會怎麼樣?”
蘭殊誠懇道:“當按大周刑律懲治。”
免不了,以?死謝罪。
祿伯眼眶一紅,雙手不禁捂住了臉,抽泣起來:“是?我害了他!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啊”
當年,陸貞兒的母親蓮娘與吳甫仁兩情?相悅,隻等著蓮娘及笄,吳甫仁便會將她迎娶過門。
偏偏來了變故,蓮娘成?了富貴千金。
蓮娘的親生父母看不上吳甫仁一介捕快之子,強退了他倆的婚事,還?要將蓮娘帶走。
吳甫仁當時生出了帶蓮娘私奔的念頭,請阿祿傳信告訴蓮娘,日落時分?,他在城郊的大榕樹下等她。
阿祿當時卻覺得小姐難得飛上枝頭,理當選擇更好的生活,跟他私逃的日子隻有顛沛流離,清貧度日,他一時不忍,並沒有給蓮娘傳信。
吳甫仁那日在大榕樹下等了足足一日,隻等到?蓮娘已經坐著馬車離開的消息。
向來雙眸熠熠的吳家少?年,那一日,眼裡的火光,徹底被?人澆滅。
直到?許多年後,蓮娘難產離世。
阿祿不小心摔斷了腿,遭蓮娘夫家嫌棄,趕出了家門。
顛沛流離間,阿祿遇到?戰亂,幸而被?路過的吳甫仁相救。
當時的吳甫仁已是?玄策軍裡的一員將軍,阿祿心懷感?激,對當年之事愈發愧怍,見吳甫仁如今前程似錦,以?為他不會拘泥往事,便同吳甫仁道出了實情?。
“其實小姐當年一直都在等他帶她走,是?我拆散了他們。我原本?以?為告訴他,可?以?讓他得到?一點慰藉,至少?,讓他知道不是?小姐辜負了他,不是?他不好,一切過錯,皆因我而起。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告訴他實情?,卻把他推向了萬丈深淵。”
又過了數年,大周風雲變幻,戰神?逝世,玄策軍失了主心骨,從此一蹶不振。
阿祿漂泊無依多年,十分?懷念隴川的日子,最終決定回到?故鄉。
“可?回到?隴川的那一日夜晚,我就在那棵大榕樹下,看到?了甫仁”
他為了製造小姐的屍身,不惜剜走了一個少?女的眼睛。
阿祿當時又驚又怕,想過報案,可?轉而發現,吳甫仁就是?隴川的縣令。
而他更因為愧怍與悔恨交加,一時不知如何決斷,不敢揭穿,便一直躲在了暗處,沒讓吳甫仁發現他的存在。
直到?小酒坊傳來傳聞,說是?蓮娘的女兒回了來。
阿祿第一反應便是?擔心吳甫仁覺得她像蓮娘,不惜對她下手。良心不安下,阿祿主動來到?店裡,見了蘭殊。
祿伯淚流滿麵,懇求蘭殊請世子爺網開一麵。
可?事已至此,殺人償命,蘭殊也改變不了分?毫,隻能避過他的叩拜不受。
祿伯見她無能為力,麵容蒼白,最後,請求她讓他去見一見吳甫仁。
蘭殊給他指了寺廟的方向,也直言道吳甫仁現在是?重犯,被?人嚴守,廟裡會不會讓他見他,她也不確定。
祿伯擦了擦眼淚,一瘸一拐地朝著廟宇的方向走去。
蘭殊回到?了店裡,一如往常地打開了門做生意。
輜重的事情?一天沒有塵埃落定,她就當把戲做足,避免打草驚蛇。
可?直到?傍晚,蘭殊也沒有等到?秦陌回來。
她在櫃台前敲著算盤,仰首望了眼窗外?。
遠處,那夕陽垂落的陰森川山,愈漸昏暗不明。
上一世,蘭殊險遭斷手之痛,受傷昏迷。
秦陌剿滅山匪,肅清邊隴,她全程躺在臥榻之間,並沒有參與過。
這一世,她本?以?為出一記先發製人,可?以?避免秦陌與山匪過度衝突,如今看來,山上的情?況,仍然不容樂觀。
按理,如果計劃成?功的話,少?年這會應該已經歸位,不至於拖到?現在。
他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吧?
這個念頭一從腦海裡浮出,蘭殊兩撇遠山般的蛾眉,微微向中心聚攏了起來。
一壁作為旁觀者,秦陌如此倨傲臭屁,她還?真有點想看世子爺栽跟頭的樣子。
一壁又擔憂,萬一這跟頭栽得深了,把她栽成?了一個寡婦,是?不是?就有點,得不償失?
雖說秦陌家財萬貫,做他的寡婦,倒是?不愁吃穿什麼,可?在官職上,他現在年紀尚小,還?未及冠襲王,隻是?個六品小供奉郎,沒什麼權勢留給她。
蘭殊的將來,有些事情?需要權勢。
秦陌現在若是?死了,於她百害而無一利。
蘭殊左右思忖了片刻,再?幫他挨一箭類似的事,這輩子是?絕對不可?能了,她沒有那麼傻。
但?如果她現在在危急關頭幫了他,可?就是?大大的施恩,頗有利於他們之間結盟的穩固性。
蘭殊摩挲了一下腰間的令牌,默然片刻,似是?有了決斷,最終將賬本?和算盤收起,從櫃台前起身,闔上店門,往六平街的方向走去。
她提裙朝著巷尾的麗春院方向走去,天色漸黑,她心下生急,不由抄了一條近路。
轉過一條羊腸小道,蘭殊的步子有些快,一時沒注意,迎麵撞上了一副肥顛顛的胸膛。
那撲麵而來的酒氣薰天,刺鼻的難受,一看就是?來六平街尋樂的人。
蘭殊後退了兩步,一壁斂衽致歉,一壁掩袖,捏住了鼻尖。
那油頭滿麵的男人打著酒嗝,一雙眼卻眯成?了縫,迅速拽住了蘭殊的胳膊,摸了把她的手,“手好嫩啊,你是?哪個樓的姑娘?”
蘭殊美眸圓瞪,猛地掙了掙,帶著些慍色道:“請您鬆手。”
“裝什麼清高,說吧,要多少?錢才答應?”
對方睨她一眼,冷笑一聲,滿口難聞的酒氣,話音未圃,張手就要抱上來。
就在這時,一柄未出鞘的長刀,二話不說朝他們中間橫了過來,刀柄亦有一團火焰的圖騰,雕刻著“玄策”二字。
“你一個丫頭來這種地方做什麼?”葛風恰好巡邏至此,將那登徒子一推,衝著蘭殊,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責備。
那登徒子顯然認得葛二叔,凝著他手上那柄刀,猶如見到?了判官手裡的勾魂筆,連滾帶爬地逃了。
蘭殊悄無聲息鬆了口氣,定睛看了看葛二叔的國字正臉,一壁覺得可?敬可?親,一壁又露出滿麵焦急,“二叔,二哥哥不見了!”
葛風神?色一凜,連忙將她拉過一邊詢問。
蘭殊扯了個不大不小的謊,隻說周麟好像又來了六平巷,她來這兒,正是?為了找他來的。
葛風眉頭緊蹙,依據蘭殊口中懷疑的地方,將她安全送到?了麗春院門口。
蘭殊擺出了一副捉奸的架勢,正要提裙進去,葛風卻將她一攔,斟酌了片刻,“這不是?你一個姑娘進的地方,你在這待著,我幫你進去找。”
蘭殊愣了愣,“二叔,我”
自?己去就好。
“屆時你記得跟你徐嬸嬸解釋一下就好。”葛風已經歎息一聲,硬著頭皮,熱心腸地替她邁入了門。
蘭殊倒吸了口涼氣,隻盼著不會真有彆的熟人看見這一幕,跑到?徐氏麵前去控訴他尋花問柳。
蘭殊隻得拉住了門前招待的小廝,遞出令牌,“叫你們劉東家出來見我。”
劉倪很快就捧著令牌出了來,蘭殊也不廢話,將他帶到?一旁小聲道:“世子爺恐在山中受了困,還?請您即刻去尋駐守南境的魯將軍,讓他出兵清匪。”
劉倪應了聲是?,轉頭叫人傳信,而後招來院裡幾個看家護院的練家子,“軍隊調度需要時間,屬下先帶人上山搜尋。”
蘭殊掃了一眼他身後,七八號人,個個身形魁梧,可?要應對山匪,捉襟見肘。
她關切問:“隻剩這麼些人嗎?”
劉倪露出難色,“主要人手在靜塵大師那邊,他們今早已經跟著世子爺出發了,搬運輜重需要人手,這些還?是?世子爺特意囑咐留下來的。”
特意留下?
蘭殊驀然想起秦陌叫她有事找劉倪的話。
這麼些人,保護她一個小丫頭,綽綽有餘。
可?要上山接應,還?是?遠遠不夠。
蘭殊心下犯難,轉眼見葛風已經從裡邊走了出來,她靈光一閃,登時生了一計,佯作朝著劉倪頭上甩了一袖,“你賠我的二哥哥!”
劉倪挨了這麼不輕不重的一下,不明所以?,好在這是?個人精,葛風一靠近,他立即反應過來,連忙訥聲,弓腰致歉。
蘭殊嗚嗚咽咽地衝著葛風哭了起來,“二叔,他說二哥哥看中了他樓裡一個姑娘,為了哄她,跑去川山采她最愛的山茶花去了!”
劉倪抱拳作揖,滿口的道歉,擺出一副焦慮之色,“這個點了,也不知是?不是?遇到?了山匪”
聽到?山匪二字,葛風神?色一下凝重起來。
蘭殊臉色慘白了一片,一把抓住了葛風的衣袖,左搖右晃,“二叔,你說怎麼辦啊?”
葛風蹙了會眉稍,顧著人命關天,當機立斷,“丫頭彆急,二叔馬上回去叫人!”——
雖在蘭殊麵前顯得遊刃有餘,秦陌原本?就沒想過可?以?兵不血刃從山匪腳下把輜重搬走。
他使了招調虎離山,自?己領了一隊假扮得十分?有錢的商隊,把一眾看守峽穀卻狗改不了吃屎見錢眼開的山匪引了去,讓靜塵帶了另一大批人,從後方把輜重運走。
偏偏運氣不好,他引著那幫山匪在山巒裡溜了一圈,金蟬脫殼之際,正好遇到?了他們的山大王今日不知哪來的興致,帶了一群心腹逛山頭,欣賞他占下的那屁大點的江山,結果迎麵同他們撞上。
發現輜重庫被?搬了個空,那山大王發了大怒,誓要置秦陌於死地。
秦陌很久沒有這麼狼狽了。
葛風與劉倪帶人衝上山頭之時,隻見他僅剩一人苦苦支撐,身上掛了好幾道彩。
葛風拔刀一聲大喝,一群士兵衝了上去,與山匪打的不可?開交。
秦陌臉色疲憊,一雙眼睛卻亮的令人悚然。
他的劍不知哪兒去了,手上僅握著一把從山匪手上奪來的苗刀,刀上沾滿了鮮血,滴滴答答打歪了遍地的野草,手背上青筋暴起。
少?年揚起刀,再?度抵住了那山大王的一記強攻。
兩刀交鋒,發出了錚錚的刺耳之聲。
秦陌專注於同他的打鬥,全然沒有注意到?背後的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