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梁上掛著一根麻繩,麻繩綁著一個人。
這人腳朝上,頭朝下,腦門紅通通的,像是要溢出血來,隻好努力昂著頭。
“吊了這麼久,也該說實話了,招嗎?”
“招。”
李曇、張泗並肩坐在那,一邊飲著酒,一邊聽著家仆審問。張泗有些不耐,開口
叱道:“問他,薛靈那些山賊朋友藏在何處。”
“不知道啊,我就是豐味樓的酒保,杜五郎讓我管著他老丈人。”
“還敢騙我。”張泗叱罵道:“薛靈都已經招了,說,誰指使人來打我的?”
恰在此時,管事在門外稟道:“阿郎,娘子,有人求見,自稱是薛白。”
“哈。”李曇不由笑了出來,向張泗道:“這是無巧不成書,才提到他,他便到了。
“哼,你給我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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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
李曇拍了拍張泗的手,先將杯中酒一飲而儘,頗為瀟灑地起身。
他是世家子弟,講究待客的禮數,也不為難薛白,還請人到堂中坐下看茶。
眼看薛白帶著個侍婢、護衛,排場不小地進來,李曇當先執禮,笑道:“稀客,稀客,狀元郎光臨,寒舍也多了幾分書香。”
薛白應道:“那倒是我的不對了,若是我能識趣些,此間也許早就書香四溢了。”
李曇心知這說的是此前他出手搶竹紙工藝一事,臉色不變,笑道:“不遲,請上座。莫嫌寒舍簡陋,所謂‘貧為性疏財’,拙荊性情疏闊,借了許多錢財出去,一直討不回來。聽聞狀元郎長於商賈事,若有門路,不妨提點為兄一二,如何?”
“原是這般,那豐味樓有個酒保被李兄拿進府內,可是因你想了解如何開酒樓?”
“豐味樓?竟有此事?我卻不知了。”李曇訝道,“不過,我家中護院確實帶回了一人,卻不是甚酒保,而是一個悍匪。”
他不等薛白回答,徑直說了起來。
“狀元郎可知?拙荊前些日子讓人攔路打劫了,對方便是一群悍匪,指使你也認識得,薛靈,此人欠錢不還,勾結匪徒。對了,他去年一整年便是藏在秦嶺的裡。”
“拙荊再怎麼說也是上柱國之女,皇親國戚,指使惡徒於長安城內毆打皇親,與造反無異。不過,此事與狀元郎無關,狀元郎既然已找回了自己的身世,還是不要多管閒事為好,否則萬一沾上大麻煩,你說是吧?”
一番話說完,李曇麵有得意之色,看著薛白,目光含著譏笑。
他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薛白手底下養了些人,過去一年把薛靈關押起來,甚至派人毆他妻子……這些事他都知道,這次就是來找場子的。
薛白若能識趣,服軟認錯、賠禮道歉,此事就到薛靈為止了,他可不繼續追究。
“但我畢竟與薛家有一段交情。”薛白問道:“李兄以為,我該如何做才不能沾上這大麻煩?”
“我一直是想與狀元郎交個朋友。”李曇笑道:“對了,聽聞你近來辦了個邸報,頗為有趣。”
李兄對邸報也感興趣?
李曇放在腿上的手指輕輕敲著膝蓋,思忖著怎麼說。
雖然說為妻子出一口惡氣很重要,但薛白若願意給彆的賠償,那點衝突,算了也便算了。
“你也知道,為兄雖有個四品官銜,一直卻懶得掛差職。”李曇語氣微頓,緩緩道:“若是,刊報院從秘書省分出來,設置衙署,也該有一重臣坐鎮,狀元郎以為吧?”
薛白微帶笑意,搖手道:“今日不談公事。”
“是嗎?”李曇深感失望,往後一倚,帶著慵懶的語氣,道:“今日長安城有樁奇聞,不知狀元郎可曾聽過?薛靈之子薛嶄弑父了,薛靈雖死,他那幾個悍匪朋友卻還逍遙法外,我早晚要他們惡有惡報!
正在此時,張泗也從壁後轉了出來,安排婢子們給薛白上茶。她則自在主座邊坐下,對丈夫這句硬話很是滿意。
“說到此事,那日真是嚇死妾身了呢,有些人呀,做錯了事,就該挨罰。狀元郎說是吧?”
張泗笑語著,像是在等著薛白給她賠禮道歉。
李曇則半含威脅半帶拉攏地道:“朝堂上有個道理,多交朋友少樹敵。對了,我有幾個朋友,如歧王、寧王、申王都想要與狀元郎多多來往,來日我設宴,為你們引番,如何?”
“是。”薛白道:“做錯了就該挨罰。”
堂中的一對夫妻遂顯出了笑容。
“我記得前些日子,有人伸手到將作監來,想要封鎖、把持竹紙工藝。可惜,朝廷也沒給這些人一點懲罰。
若薛白不說,這對夫妻已經完全忘了事情的起因是什麼、到底是誰先招惹對方的。
此時,李曇臉色當即使沉了下來。
張泗倏地站起,抬手一指,嬌叱道:“你莫要顛倒黑白,你使人毆我,還敢抵賴?!
兩個男人虛偽客套被她攪了,談話倒也乾脆起來。
“毆你隻是提醒。”薛白坦然答道:“下次若再敢亂伸手,就不是毆你這麼簡單了。”
“你!”
張泗絕沒想到他敢這麼囂張,長安城也隻有王準這般囂張。
她震驚不已,連忙看向周圍的家奴,喊道:“你們都聽到了?他威脅我,他說要殺我!
“放肆!”李曇拍案而起,喝道:“馬上向我妻子賠不是。”
薛白其實擅於與人虛以委蛇,但對付這種自以為是的無能勳貴,若不直率些,他們是分不出好賴的。隻有發些狠才能震住他們。
紈絝嘛,欺善怕惡,欺軟怕硬。
他遂看向皎奴,道:“她既要,賞她一巴掌。”
“啪!”
皎奴飛快竄出,不等旁人反應,已一巴掌抽在張泗那白晳飽滿的臉頰上。
她下手很重,清脆的響聲之後,留下的是一片紅腫。
張泗詫異得甚至忘了疼,李曇也是看得呆住了,覺得這場景像是夢一般假。
“給我弄死他們!”
“誰敢動手?金吾衛中郎將在此!”
薛白身後那一名護衛大步而出,幾乎將一枚令牌抵到李曇麵前。
“這....”
“你們說的好,做錯了事,就該挨罰。”薛白語氣平靜,繼續扯著沒用的道理,“若讓你們控製了竹紙,豈有今日的著書、開館、刊報?今日猶想伸手到邸報來,這一巴掌是輕的。你們大可去哭、去鬨、去求,為這一巴掌罷我的官、殺我的頭。”
“你彆太自負了。”李曇護著嬌妻,一字一句道:“殺頭時,你莫哭。”
“好。”薛白道:“這是你我之間的事,這一巴掌便是了結。”
“我們沒完。”
“現在說你與平陽郡公、河東薛氏的事,你找薛靈要債,可以。但不該在殺了薛靈之後,把罪名栽贓到薛嶄頭上。”
“我殺你娘!”
“放肆!”
那枚金吾衛的令牌再次一遞,抵到了李曇麵前。
李曇一個激靈,此時才意識到,薛徽是絕對不會允許薛家出現弑父的孽罪…..這才是薛白今日來的底氣,背後有人撐腰。
“你們....”
“你做了什麼,自己知道。”薛白道,“莫以為天衣無縫,這位是右相府的女使,她恰好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李曇臉色一變,預感到不好,張泗啼哭不已,不停拿肩膀撞他,要他出頭。
皎奴雖隻是一個婢女,比堂上大部分人都顯得傲慢,冷著一張臉,道:“長安城外那片田莊是你們的吧?你們的人殺了薛靈.....”
“放屁。”
“我親眼看到了。昨夜,薛靈隻是受了輕傷,跑出了屋子,嚷著讓你們的人捉住薛嶄,結果薛嶄是被捉到了,但他們見了那些金器,貪財起意,摁著薛靈的頭到水桶裡,將他活活溺死了。”
“你放屁,一麵之詞!”
“殺了薛靈不打緊,他們還想殺我滅口,還把罪名安在薛嶄頭上。右相府絕不容允平陽郡公的子孫後代承受如此汙蔑!”
“你……你是何意?”李曇大為著惱,“硬栽贓給我?”
旁的他可以不顧,但不能得罪薛徽,甚至李林甫都不會輕易得罪薛徽。
那今日薛白帶著右相府的女使來,莫非是右相都想平息這個案子?這種無關右相利益,卻會攪得滿城風雨的案子,右相應該也是想平息的吧?
“人呢?”薛白道:“是非曲直,把你養的那些無賴們交出來,一問便知。”
“就是幾個閒漢,見死了人,早都跑沒了。”
張泗還在捂著臉,輕輕踩了李曇一腳,質問他怎麼還和薛白聊起案情來了。
“多交朋友少樹敵。”薛白道:“李兄若不想與薛大將軍為難,還是莫要包庇,儘快把人交出來為好。”
“並非包庇,他們真卷了薛靈的財物跑了。”
“既如此,李兄方才何以咬定皎奴是在‘放屁’。”
“是我在放屁,給皎奴姑娘賠不是了。”李曇說著,用力抱住張泗,不讓她動作,道:“我會到右相府、左金吾衛大將軍府解釋。”
薛白於是也客氣起來,禮貌地笑道:“那就請李兄配合長安縣緝拿“悍匪’,如何?”
一句一句,全是方才李曇說的話的回敬,李曇卻很客氣,連連答應。
“為首一人名為劉朔,是長安遊俠,幾年前因殺人落獄,打點關係才得以脫罪。我不知此事,還雇他幫忙看管田舍,還是昨夜出了事才查出隱情。”
“李兄都這般說了,那就真相大白,可以結案了……..”
整樁案子裡幾個人的口供,有人說了真話,有人說了假話,薛白大抵都猜得差不多了,看動機就夠了。
如他對皎奴所言,他已想好了這案子他該怎麼做。
李曇也想好了利弊,出了人命於他而言也是意外,他依舊認為一定是薛嶄殺的但為了給金吾衛大將軍麵子,他可以捏著鼻子認下。
於是,一番對答之後,薛白要回了豐味樓的夥計,也便起身告辭。
臨走前,他倒是想起一事,問道:“對了,薛靈欠的債?”
“人死債消,不必介意。”
“那我替薛靈的兒女們多謝李兄了。”
“這點家資為兄還是有的,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李曇體麵地將這一樁事處理了,親自送薛白出門,仿佛賓主儘歡。
再回到堂上,隻見張泗臉上已敷好了藥,正麵若寒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