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郎與昭應尉達奚撫是朋友?”
薛白搖了搖頭,應道:“我想謀昭應縣尉之職,與他有些交往。”
“你才到秘書省多久便打算升遷?”
“人往高處走。”薛白道:“且邸報一出,朝中有某幾位重臣隻怕不容我在長安。
陳玄禮又笑了,再問道:“你與達奚撫作了哪些交易?”
“他阿爺會給我的考課評上上等,我們會互相舉薦。”
薛白說罷,陳玄禮方才點了點頭,看向身後一名錄事官。
一封奏折便被拿了出來。
“好在狀元郎坦誠,不然還真是麻煩了,達奚珣已經使人在給你們報功了。”
“我一定坦誠。”
“好,如此就沒事了。”陳玄禮似不經意地又問道:“對了,還有何與達奚撫的來往?”
“該是沒有了。”
“是嗎?那他匿喪不報之事,你為何不向朝廷檢舉?”
薛白猶豫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真假,而且官場上沒事檢舉同僚私事……我畢竟不是禦史。”
陳玄禮道:“還以為狀元郎與達奚撫是朋友,幫他包庇。原來是知道此事有陷阱那就好。”
薛白驚訝反問道:“什麼陷阱?”
“真不知?”
“真不知。”
薛白隻覺陳玄禮句句都是陷阱。
他得表明,他還沒了解達奚撫到連達奚家的家事都知道。
這過程中,楊國忠一句話也沒有,反而有些自危之感。
他們都看得出來,達奚撫已經招了很多東西了。
與此同時,講武殿後方,一間剛改造好的刑房中。
達奚撫被掛在刑架上,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說,話比詢問他的人都要多。
有時對方沒問,他已直接說起來了。
“昭應縣令李錫與我不對付,他派人去洛陽查,說我匿喪不報……可其實,我阿娘開元二十九年就過世了,是供奉在龍門的舍利於天寶六載下葬北邙山。
“你阿娘還有舍利?”
“是。”
“你方才說薛白也知道此事,為何不檢舉你?”
“薛白向我示好,我感覺他在籠絡我,《白蛇傳》的事也是他刻意與我說的,否則我根本不知戲曲裡缺一個法海。”
達奚撫說到這裡,恍然大悟一般,喊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他們都在利用我,薛白故意獻一出戲;王準、刑綫等人故意舉薦劉化;還有李錫,他原是虞城縣令,而那些妖賊多是河南府來的…….就是李錫安排妖賊到華清宮!
廳堂上,陳玄禮要問薛白的話差不多也問完了,自去華清宮覲見。
看樣子像是對薛白並無懷疑。
“他一個大將軍,還會查這些?”楊國忠嘟囔道。
“想必是陰謀之事見得多了吧。”
楊國忠點點頭,道:“我們得去審妖賊劉化。”
薛白此時才知劉化竟還未死。
他不想摻和此事,若被有心人利用,還是很麻煩的。另外,陳玄禮很可能也派人在盯著他,看他與這些妖賊有無來往。
但既然楊國忠相邀,他還是答應一起去審一審。
劉化已經被刑訊得不成樣子了,包括頭皮,全身上下沒有一塊皮肉是完整的。
楊國忠進門一看,搖了搖頭,道:“北衙技藝還是不夠好,若是交給禦史台,不至於如此慘狀。”
他入禦史台以後,顯然也與酷吏們學到了很多技藝,此時在肮臟腥臭的刑房裡依舊談笑風生。
薛白沒這種心情,到目前為此,這樁大案最後推在任何人頭上都有可能,包括他與楊國忠。
“阿白來問?”
“也好。”
劉化聽到聲音,抬起頭來,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盯著薛白。
而他的另一個眼眶正在流膿血。
“後悔嗎?”薛白問道:“你隻要忠於聖人,此時也許已是一位名滿長安的角。”
“我在戲台上……威風嗎?”
劉化嗓子吵啞,應該是因為酷刑使他嘶喊到啞了。
唱功大概也已經毀了大半。
“我是說,我刺殺昏君的那一下,威風嗎?哈哈哈,快哉!”
“啪!”
楊國忠直接拿起鞭子,重重賞了劉化一下,叱道:“不許誹謗聖人!”
“你們……身子雖然還沒被鬮掉,但你們的腦子被鬮了……聖人?哈哈哈,封禪華山的千古明君,你們去問問有多少人想要殺他!李氏將滅,劉氏吉主!”
“這瘋狀,無甚好聊的了。”楊國忠道:“我來吧。”
他也不需要新的刑具,隻需要一根粗壯的麻繩以及竹板。
將兩片竹板捆在劉化的腹部,以麻繩牽引,左右兩邊緊緊攪動腹部器官,這不單單隻是夾,隨著繩子產生扭動,竹板也會來回扭轉,加劇痛苦。
“說!誰指使你做的?”
“我說…….”
“記。”
劉化痛苦的呻吟著,喃喃道:“河南尹裴敦複……..”
楊國忠一愣,裴敦複去年倒是回京鬨出了一點事,但因為黨爭,已經死掉了。
朝廷規定,民間‘畝納二升’貯糧於義倉,明言本為備荒賑災而設,斷不許他人雜用。裴敦複任河南尹,每畝納糧四升……這便罷了……逃戶愈多,他愈加愈多,這也無可奈何,罷了……但,河南久旱不雨,賑災使要開倉濟民時,才發現他私挪義倉。”
劉化聲音雖啞,卻是越說越清醒。
“我阿爺與鄉眾們每每貯糧於義倉,已成正稅!然為何支移挪用,變造殆儘?!朝廷派下賑災使,為何改賑濟’為‘賑貸’,所謂朝廷先借糧於我等,再等豐年償還……這,
也就罷了。當為何借一升卻要還三升?一個災年能過,兩個災年如何過?它明明是我們繳得的糧,我們的糧!
楊國忠敏銳地發現他話裡的線索,喝道:“你阿爺是誰?!”
“哈哈哈,我阿爺名諱……”
“哈哈哈,我阿爺名諱……劉定高!”劉化仰頭大笑道:“開元十三年率眾攻洛陽之豪傑者是也!”
“劉定高!”劉化仰頭大笑道:“開元十三年率眾攻洛陽之薛白心中微微一歎,知劉化此前騙了自己。”
楊國忠叱道:“劉定高早已伏誅,到底是誰指使你?!”
“好,我說。”劉化道:“指使我之人,有陝郡太守、水陸轉運使,韋堅;還有,當朝右相,李林甫!”
“你還敢胡說?!”
“開元二十五年,李林甫重修義倉法。重修以前,有田者納糧貯於義倉,重修之後,無田者亦納糧,義倉粟米大增,恢複往昔盛況……奈何我養父無田,被府吏剝掠至死!這開元糧倉、大唐盛世,有我養父的一份功勞!封禪啊,大可封禪西嶽,待我送這昏君下去,我養父為他封禪……”
“用刑!”楊國忠怒喝,“用刑!”
“還有韋堅,開漕運,將南方義倉粟運至長安,良策治國。卻還要我們交‘腳費’,
比納糧還多,一年兩度剝索…….啊!
劉化說著,已是劇痛。
他猶在大吼。
“要腳費沒有……我的卵子給你們!卵子給你們!逼我反者……李隆基是也……李隆基是也!劉氏吉主!”
薛白聽著忽然明白過來,那金刀之讖其實不是迷信,而是一種信心。
若沒有這種讖言,如何讓當世的一個草民敢直呼天子之名?
反過來,若沒有這愈演愈壞的形勢,如何有這樣的讖言?
今日是劉氏吉主,明日就可能是安氏吉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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